松音的謎部落格

與成千上百的力量對抗，妮絲並沒有太實際的感覺。
她只覺得自己不斷的往下墜，抱著「故事書」不斷的掉下。
像是做惡夢時從空中摔下來似的，持續的下墜，直到她看到了某個地方。
那裡似乎是伊特魯樹的最底層，能源流的最底部。
成千上百，密密麻麻的「石板」插在那裡。
好似整片平原上有著上萬個墓碑，甚至更多。
妮絲的頭頂上是藍綠色的光，腳底下是那些像墓碑般的物體。
廣闊的、發光的空間中，竟有如此的一片黑暗，插著無數石碑的黑。
在她覺得自己快要降落到最底端，踏到它們的時候，所有的石板突然都像是睜開雙眼似的亮起，它不是喪屍眼睛的藍光，也不是樹頂的紅光，是淺灰色的，像是「故事書」表面的光線。
妮絲落下時，放在身上的「故事書」也在她手中衝了出去，鑽進那些石板中，沒入了龐大的石板群，接著，每塊石板浮上空中，包圍著妮絲。
妮絲的身子，落入了灰光石板叢林的中央。
她注意到，每個石板上都有著字，它們全部是綠色的字樣。
它們、全部、全部都是「故事書」！
妮絲沒想過，伊特魯樹底下的能源流最深部，竟是這般景象。
死於喪屍攻擊（全文完）
死於佛摩爾王國南方災變（全文完）
死於南北戰亂（全文完）
死於鐮刀斬殺（全文完）
在妮絲的視線中，每本「故事書」的字樣捲到了最底端。
赤紅色的文字，像是被無限放大般，一個個映入她的眼簾。
它們是每個人生存的記錄，它們的存在，就是人們寫下的故事。
妮絲眼中的每個故事都有著悲慘的結局，沒有任何例外。
「如果這是我應該承受的，就過來吧！」
妮絲對著那些「故事書」說著，她隨手將緊握的鐮刀往底層丟去。
就那些死去的人們來說，不管以妮絲為主角的偉大公主是否成就非凡，他們的故事早就是悲劇結局，由於「偉大公主」的種種作為。
在妮絲的吶喊之後，前後左右的石板開始朝她身上撞擊。
如同射向她心口的千萬箭矢。

※

佛摩爾王國的夜裡，到處都是如營火似的火光。
人們把王國的旗幟，以及過去保留的報紙拿出來點燃，如同營火晚會般，紫色的旗子埋葬在火燄中，城市裡謠傳的都是對「偉大公主」的怨言。
「沒想到那公主的真面目居然是這樣！」
「實在太讓人失望了！我們為了她付出了這麼多！」
「喪屍也是由她放出來殘害大家的，好端端的怎麼會有那些怪物。」
「之前為了偉大公主搞的那些好大喜功的建設，連兒子都沒回去看過！」
「在公主發瘋的時候，只有斐爾大人敢站出來說話。」
「斐爾大人是那些人裡面最早醒悟的人！」
「我們錯怪了斯特維克首相，仔細想想，對抗偉大公主本來就是該做的事。」
一部份群眾包圍了皇宮，不過並沒有派上什麼用場。
由於貴族減封的關係，佛摩爾王國剩下的貴族已經非常的少，就算有也在災變中多數喪生，妮絲離開後，國家的最高權力便呈現中空的狀態。
在滿地王室旗燒毀的情況下，也沒人敢出來承認他是貴族。
妮絲離開的夜裡，王國的夜空充滿了煙霧。

※

伊特魯樹下的世界，「故事書」衝擊著妮絲的身子，撞擊每個部位。
很痛，痛得妮絲好幾次都覺得自己要死了，每次的疼痛都讓她的腦子幾乎麻痺，可怕的是，即使再疼痛，她也不會暈倒，更不會死亡。
一塊強烈撞上她腹部的石板逼得她喉頭劇烈的乾嘔，就在下一塊石板衝過來時，有塊銀色的、發光的板子替她擋住了撞擊，接著是第二塊，第三塊。
背面發著銀光，正面灰底的幾塊「故事書」，在妮絲的意識中映出了內容。
那天我和琳娜背著小公主，我們的小女兒啊，她總是開心的笑著，好像世上對她來說沒有哀傷，多好，如果都像是這樣就好了。
我帶妮妮到了地下室，妮妮很開心的陪著媽媽整理那一櫃櫃的古物，每次提到它們的歷史時，她總會睜大眼睛看著我，她比我還愛那些古老的年代呢。
那個吵吵鬧鬧的妮絲，真的是公主殿下，實在看不出來耶，不管啦，就叫她妮絲就好了，她很好相處，沒有什麼公主的架子，妮絲，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哦。
「原來是你們啊！原來……」
妮絲緊握住那些守護她的「故事書」，他們的故事，就是守護著妮絲的故事。
做為朋友，做為父母，他們是妮絲故事中的配角。
忍著疼痛，妮絲對著「故事書」說起話來。
「羅莎，妳真的夠了，我知道我要是擺出公主脾氣，妳會毫不留情的整我，雖然我先整妳了，妳卻怎樣也不會討厭我。」
「媽媽，謝謝妳，謝謝妳保護我這個沒必要保護的笨女孩。」
「爸爸，你的理想實現了嗎？你聽得到我在棺木前為你說的話嗎？」
「你聽到了嗎？」

※

「妮絲，這就是妳要的結局，它就是故事之後的世界。」
回到皇宮的小亞，依然看著窗外，皇宮外包圍的人們，剩下稀稀落落的幾位。
經過了成天的混亂，失落，與憤怒，國民們連抗議的活力都沒有了。
「接下來會怎麼樣呢？」
變為人形的薩肯走到小亞身後，小亞回頭看了看他。
「你這隻蠢龍，妮絲最後跟你說了什麼？」
「妮絲只是告訴我說什麼都別說，自己就跳了下去。」
「你好歹問她以後要怎麼辦啊！」
「妳不是比妮絲還聰明，常常管她，怎麼不知道要怎麼辦啊？」
薩肯說著，小亞馬上從他頭頂上打下去。
兩人做著無意義的拌嘴，小亞突然笑了，而且笑得很大聲。
「妳在開心什麼？」
「你瞞著我什麼事吧！」
「沒有。」
薩肯很堅決的否認了，小亞盯著他看了會兒。
「有，你知道什麼事，不然妮絲走了，你一定是哭喪著臉像個死小孩。」
「那妳呢？妳有瞞著我什麼事嗎？」
「秘密交換。」
小亞把手伸出來，手心朝上，擺出了要東西的模樣。
「換就換啊！」

※

紫雨事件爆發後，斐爾由於被妮絲砍傷，軍隊將他緊急送到了醫院。
說是醫院，也不過是個應急的磚房，沒多少可用的設備，還好斐爾也不是受到致命的傷害，妮絲的刀刃並沒有深入他的身體。
看見數面被拆下的王國旗幟，斐爾想起了「總葬式」前夜。
「公主殿下緊急把我叫過來，是關於葬式有所交代嗎？」
「我問你，你能接受荒誕不經，看起來像神話的怪事嗎？」
「我什麼怪事都見過，喪屍之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，經商的時候也經手過不少奇怪的古物，公主殿下您盡量說，讓我聽看看。」
「斐爾先生，請先看看這個。」
妮絲拿出了「故事書」接著按著故事書上的每行字，把事情交代給斐爾聽。
斐爾邊聽妮絲說話，邊壓抑著情緒，有好幾次他差點拍桌子，又有好幾次他差點把煙管給整根弄掉在地上，直到故事快結尾時，斐爾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。
「公主殿下，讓我胡扯幾句行吧。」
「行，請說。」
「每件事都是會發生的事情，故事本身並沒有不合理，以旁人來看，會覺得公主突然掌握禁軍很突兀，可是當時『純報』如果連續數週都報導這件事，就是遲早的事情，娜塔雪莉的行為讓人覺得很怪異，不過她本來就是個騙子，讓她騙到自己的軍隊，再背叛也不是不可能發生。」
「當它們通通合在一起，在兩個月內發生的話，那就是故事了。」
「就像看戲，人們喜歡看戲，戲裡面的事的確都是他們有可能會發生，一輩子才碰到一兩件的事，戲之所以為戲，就是它把所有一生才一兩次特別的經歷，全部合在某個要角身上。」
「斐爾先生，您願意跟我一起演戲嗎？」
妮絲說著，她交代了斐爾最後的計劃。
在舞台上，妮絲將利用提示，說大雨是她造成的，再讓斐爾刺殺她，讓她不死之身的事實公諸於世，利用這過程解散死忠跟隨她的軍隊與人們，瓦解「偉大公主」的中心後，再由她一人前往伊特魯樹，以己身力量堵住能源流的根源。
「公主殿下，若您真的這麼做，國內將會重新陷入紛亂，王公會也估算過，若無對您的存在與信仰，災變時可能會發生大規模的趁火打劫與暴力事件，是因為連罪犯的心中，都有著對偉大公主的崇拜，您是安定國家秩序的最終力量。」
斐爾說出了佛摩爾王國裡潛藏許久的事實，對妮絲的信念已經成了穩定國家最大的力量，在災變中，人們還是相信公主有天會來拯救他們，維持著最基本的秩序，有些地方甚至憑著這些信念，關起城門來支持到最後。
「斐爾，若我不走，則國民就要死去第二批、第三批，你知道那不清不楚，被你們批判的伊特魯樹報告，裡頭的數字之所以不寫清楚，是因為所需的容器數量，遠遠大於五千人！南方的事件已經夠多國民喪生，不能再讓更多孩子失去他們的爸爸媽媽了！絕對不能！」
妮絲注視著斐爾，在她的話語與眼神中，斐爾放棄了對她的挽留。
對妮絲來說，這是她身為王國領導人最後的責任，也只有她能這麼做。
至於從廢墟中建立理想國的責任，帶領國民從黑暗中邁入光明的責任，她已經沒有辦法完成，妮絲也知道，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，好多好多。
「公主殿下，我明白了。」
「那麼，之後就拜託你了。」
妮絲再次的，對斐爾交代了這句話。

※

醫院中，斐爾周圍圍著幾名黑服士兵。
「秩序呢？各地秩序還好嗎？」
「還是很混亂，這幾天來已經鎮壓了十幾場暴亂。」
士兵的表情哀愁，斐爾按著額頭，他不可能取代妮絲的地位。
那樣的信仰，或許只有「故事書」才能達成，妮絲的劇本卻只寫到這裡。
「斐爾大人，外面有幾位年輕人，自稱是純報的孩子們。」
「讓他們進來！快讓他們進來！」
斐爾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，兩個背著大背包的少年走到了斐爾身邊。
他們的身上也受了不少傷，其中一人還柱著拐杖。
「辛苦你們了，得到那個了嗎？」
斐爾問著，少年們點了點頭，在斐爾面前打開背包，拿出大捲的石燈圖。
石燈圖上頭是由伊特魯樹中層往下投射的景象，妮絲、薩肯，公主墜入高高噴起的能源流、巨龍騰空而起的景象歷歷在目。
它們是少年們拼了命，事先前往娜米塔國伊特魯樹區，冒著能源流飛濺的危險，在那裡等了一天一夜，所得到的最後畫面。
「辛苦你們了，真的，辛苦你們了！」
斐爾抬起幾乎不能動的腰，忍著疼痛，抱著他的孩子們，由公主執政以來，陪著他的「純報」戰士。
妮絲沒有完成的部份，斐爾替她寫完了結局。
「其實，要不是那巨龍，我們早就……」
少年們緩緩的道出了讓斐爾驚訝的，石燈圖背後的故事。

※

「『偉大公主』的真相，拯救國民的英雄！」
隔天的純報以這樣的標題開頭，妮絲的一系列畫面，配上喪屍消失的時間點，種種合理性的解釋和明顯的石燈圖，重新引起了討論，報導之後的幾天，王國的街道上充滿了哭聲，以刀刃指向妮絲的軍隊們更是瀰漫著陰鬱的氣氛。
「原來公主殿下就是故意要大家離開！你想想看，殿下怎麼可能引起那麼大的災變，她只是比別人先知道情況，利用那場雨，不要讓我們犧牲罷了！」
「純報的石燈圖已經得到娜米塔國的證實，他們說確實有觀察到能源流的迅速平衡與整合，以後就不會再有喪屍，那全都是偉大公主為我們犧牲的結果！」
南北各省的人們自動為妮絲舉行哀悼式，官方則以王公會為首，結合各地教會與信仰團體，辦理對偉大公主的葬儀。
在官方整理妮絲生前的遺物時，公主的女僕絲莉亞，拿出了公主預先交代給她的遺書，像紙條般的遺書，上只有一些話：
對不起，建立美好國家的任務，就交給大家了，我想了很久，覺得爸爸他想要的不是王權，他只想要我獲得幸福，我幸福的制度他覺得都好，現在我已經很幸福了，王國裡每個人都很愛我，很寵我，謝謝你們。
如果有天，我能被大家所理解……不，不會被理解也沒關係，我相信你們也會選擇最好的體制，佛摩爾王國的每個人都有著雪亮的眼睛。
短短的兩段文字，交代了新政權的開始。
皇曆七三二年九月底，被稱為「公主執政之夏」的漫長夏天結束了。
以王公會為首組成臨時政府執政團，宣布王國將在七三三年元月邁向共和政體，改皇曆為國家公曆，照樣由七三三年開始起算。

※

皇曆七三二年十月，王國皇宮阿特爾廳。
小亞將所有東西都收拾完畢，她整裝準備回家。
婉拒了所有新政府的邀約，她堅持要回到故鄉，結束為王國效命的日子。
「我已經夠久沒有回家了。」
她這次是真的想回家，故事結束後，她的心頭就漫起強烈的想家情緒。
或許在成為妮絲的「角色」之前，原來的小亞是會常常回家的。
「還好妮絲小姐很快就被理解了。」
薩肯走進空蕩蕩的阿特爾廳來，此處所有的物品都已經打包整理，將由王國資產委員會管理，在救災工作結束後，將會整理成「執政之夏」的紀念館。
「那你呢？薩肯，真正做了了不起的事情的是你啊。」
「我只是做我該做的救人工作。」
妮絲跳下能源流之後，伊特魯樹底的能量瞬間往中層上衝。
原先守在中層的「純報」人員，由於初次駕駛「藍鳥」操縱不甚穩定，加上能量上衝，差點被火燄給吞噬，幸好薩肯替他們頂了下來，薩肯忍著被灼燒的疼痛，載他們離開了伊特魯樹，帶回最珍貴的畫面。
也因此薩肯知道了斐爾的安排，這就是薩肯的秘密。
至於小亞的秘密則是妮絲給她的，總有天有機會拿出來的遺言。
「以後還會繼續做下去吧。」
「我會幫助妮絲小姐完成她理想的國家。」
「那我就看著，看著妮絲的國家。」
小亞背著大包包，走過薩肯的身邊，除了背上的包包，還有手上的碎紙袋。
它是小亞始終沒有丟成的，那些後來被撕成碎片，未完成的故事。
一級級的踏上皇宮的階梯，在陽台上，小亞將那些故事往空中灑去。
紙片落在皇宮大圓廳，落在嶄新的共和國旗幟上。
白底藍十字與中央的金圓徽，在如同雪花的碎紙中飄揚。

※

伊特魯樹最底層，妮絲還在石板陣中。
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時辰，在她的感覺好似上百年般的漫長。
剛開始原本都不會昏迷，後來數次，她就開始受到撞擊而昏過去，夢境裡都是血跡、殺戮，與滾滾流淌的能源流，有時她甚至不知自己是沉睡著，還是甦醒著。
在這情形下，守住她身上的石板，也慢慢撐不住了。
爸爸、羅莎、亞雷諾，還有許多記載其它人的「故事書」，都逐漸支撐不住而粉碎，掉入更深處的光流中，妮絲彷彿待在永遠的深淵中，無路可逃。
略微清醒時，她總會想，斐爾有沒有弄得好好的？小亞呢？還有，她還有機會再回到阿特爾廳嗎？還沒有死的話，能源流和「他們」總有天會放過她，那時候再睜開眼睛，世界又會如何？
在妮絲的身上，只剩下最後的石板。
那是代表媽媽的石板，它還是緊緊的守護著妮絲。
妮絲想起媽媽離開時的表情，她未能見到爸爸，看到爸爸的棺木時，那裡頭就只剩下白骨與破旗，坐在爸爸身邊，她只能想著，想著爸爸想要什麼。
而在不同的故事裡，媽媽永遠的，保護著她的妮妮。
下次石板過來的時候，媽媽也會離開她的……
護住她心口的板子，已經充滿了裂縫，已經不可能再支持下去了。
遠處的，不知多少塊石板又瞄準了她，如同蝗蟲遮天似的黑暗。
妮絲閉上雙眼，接下去，她就是自己一個人了。
「咦咦？我以為結束了！」
「真的嗎？評論功能不是關閉了。」
「是被關閉了沒錯，我又把它打了開來，這才是真正的結局。」
什麼？什麼真正的結局？
妮絲聽到了「聲音」，她看到了她的「故事書」。
除了最後那行紅色的字之外，還有更下面的，銀白色的字。
「薇薇！」
妮絲眼前暗無天日的世界，開始扭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