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音的謎部落格

古物商斐爾，是個與國王年紀相仿的男人，據說也是某個報社的老闆。
一進到古物商的屋內，妮絲立刻感受到了強烈的不愉快。
斐爾的正廳前後左右，都是皇宮來的掛畫。
少說有十到十五幅，連椅子的赤色椅墊上都有著皇室的徽章。
「公主殿下，這是特別為您準備的，有沒有回到家裡的感覺啊？哈哈。」
斐爾就坐在「王座」上，抽著煙管。
由那王座上印的徽章形狀來看，是製作得不太好的仿品。
爸爸的王座沒有真的落到他的屁股底下，要是真的如此，妮絲會毫不考慮的一拳朝那胖子肚子上搥過去，就算被這房子的警衛隊抓去毒打也沒關係。
「我家被收走的東西，不是都到博物館去了嗎？」
「是大多數都到博物館去，別忘了，內閣政府也不是多有錢，想過過皇室爽快生活的人倒是不少，至於共和國的時代，要在家裡放張皇室的椅子，當當皇帝，也不是什麼太過份的要求，您說是不是？」
斐爾可惡是可惡，他做的事情卻沒半點問題。
政府說要把皇室資產收走，成立博物館，卻沒說每樣被收走的資產都會放在博物館裡展示，換句話說，就算要賣掉，也是政府的自由。
「我對參觀我家過去的東西沒興趣，收集人用過的東西也不是好習慣吧？」
妮絲故做輕鬆的說，她的語氣帶著酸味：
「還是你特別喜歡別人，尤其是我們家用過的二手產品？」
「哈哈哈哈，對，我是古物商，聰明的女孩，古物商就是收二手產品的，管它是誰用過的，只要能換錢，換我的利益，我才不在意。」
「那我就直接問價格了，我們今天是來討價還價，不是嗎？」
「世上的任何東西都有價格，女孩兒。」
斐爾抖了抖他手上的煙管：
「妳的老師跟我提過妳要的石板了，它對我來說沒多少用途，卻還是伊特魯樹動力源的產物，我覺得約有三千金幣的價值。」
「我能租用它嗎？只要租用一天的時間就好。」
「不行，古物不容許出租。」
斐爾瞇起眼睛，否決了妮絲的想法。
其實不需要一天，只要讓她能用筆碰到「故事書」，十分鐘都可以。
「那讓我確認它的存在，我要知道它不是仿製品。」
斐爾終於放下煙管，揮了揮手，召來兩位警備隊成員：
「你們帶小姐到北棟二樓第四間房。」

※

走過與皇宮類似的地毯，繞過北棟的圓形走道。
妮絲邊走邊看，那兒的場面讓她不得不佩服斐爾身為古物商的熱忱。
皇宮中並沒有這種圓形道路，但在王曆五三二年前，皇宮建築物有西北側的那棟，位於現在首相辦公大樓的「西宮」，本體就是圓型建物。
屋內配置完全是皇家戳記的形制，以數條金色紋路置於一樓地板中央，將圓形分成十六個部份，二樓以上則是觀景窗配置於環狀走廊，至頂樓處，則以透明玻璃覆蓋天井，徽記在就天井中央。
「皇家戳記」是正圓形加上十六金線，分割為十六等分的正圓，代表王國最早成立時的地方區域劃分。
經過那幾乎是西宮複製品的走道與前廳之後，斐爾的私人警備隊將她帶到房內，讓她看白色台子上的「故事書」。
「故事書」完全包在玻璃裡頭，就和她剛看到它時一模一樣。
連那光面的淺灰色都相同，幾乎不太可能是偽品。
妮絲按了按了自己的衣袖，她早就把筆藏在裡面了。
不過被玻璃包得緊緊的「故事書」，她完全無法動手。
由警備隊帶著回到南棟，妮絲與躺在王座上的斐爾再度見面。
「看完了嗎？」
「看完了，我實在難以確認它的真偽。」
妮絲想，她得騙斐爾把它取出。
「意思是說公主殿下，您不需要了。」
「三千金幣不是小錢，我必須知道它不是偽品。」
「若要調整價格是可以，但您恐怕連五百金幣都掏不出來。」
斐爾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視的味道：
「能先付出五百訂金，我就打開玻璃櫥給您看。」
「石板如果是真品的話，上面就會有皇家的詛咒。」
「北棟放了幾百樣有皇家詛咒的物品，也沒垮掉，妳說呢？」
「我認為……」
對方高傲和不讓步的態度，讓妮絲一時難以想出辦法應對。
「送客，等拿出五百金幣來再說。」
妮絲還想再說些什麼，但警備隊半推半拉的把她架了出去。

※

從古董商那裡回到家，妮絲不斷的在想怎麼弄到金幣。
若是過去在皇宮中，這是筆不小不大的數目，以當下的情況來說，她根本拿不出這筆錢，就算去打工，去做危險的工作，也沒辦法弄到五百枚。
家裡也沒任何貴重的東西，都被政府搶走了。
該表現得「正常」，妮絲這麼想著。
對「故事書」打消念頭，靜等時機，她可以忍。
爸爸總有天會被放出來，只要忍下去的話……
在硬梆梆的床上，她想的都是如何忍下來，再怎樣學校還有小亞可以依靠。
「碰！」
碗盤破裂的聲音，從不遠處傳來。
接著是沉悶的撞擊聲，桌椅移動聲。
待一切復歸平靜，妮絲從床上躍起，衝到餐桌後頭的空間去。
那裡只有一個木盒子，裡面放著他和媽媽的碗盤。
木盒子旁是個水桶，水桶打翻了，媽媽倒在地上，躺在滿地打翻的水中，餐桌旁的椅子因撞擊而移動了位置，突然倒地的媽媽一隻手就在那椅子上，倒下前似乎正要扶住椅面。
「媽？媽媽？」
妮絲用力搖晃著媽媽的身子。
媽媽閉著雙眼，表情痛苦，溼潤的水珠沾染在妮絲的手上、衣上。
妮絲奔回房內，將自己的被子從床上拉下，她試著搬動媽媽的身體，將媽媽包裹在被子裡，之後她衝出家門，進入附近的巷道。
醫生呢？最近的醫生在哪裡？
她像是無頭蒼蠅似的到處跑著，在她完全不熟悉的巷道中。

※

約莫兩個多小時後，妮絲才找來位老醫師。
醫生說媽媽頭部的舊傷發作，休息就會好。
「琳娜女士的病已經有段時間了，最近情況似乎越來越嚴重，皇宮叛亂時受的傷是一輩子的傷害，就算叫御醫來也治不好，小姐妳要有心裡準備。」
附近的老醫生只是簡單的交代了情況，沒向妮絲收錢。
無論結果如何，這對妮絲來說已經是很大的幫助。
「皇宮叛亂時受了傷……」
妮絲不知道那時的情況是怎樣。
唯一的可能就是，爸爸以禁軍抵抗內閣派出的正規軍的時候，媽媽因此受了傷。
也許哪天媽媽倒下後就再也起不來了。
妮絲坐在床上，再度閉起眼睛。
好希望張開眼睛時，就是「故事書」生效前的皇宮。
小亞幫她準備著晚餐，和媽媽一起在地下室裡整理文物，聽爸爸講麵包，講內閣，講外面世界的事。
「公主沒有辦法了？」
她的耳際，傳進奇特的說話聲，是不太自然的男聲。
一個一個咬字清楚，緩慢說話的聲音。
她記得，就在「故事書」生效的時候，也有聽到這些說話聲。
「進行到這裡很難轉折，人沒錢卻還是可以採取強烈的手段。」
「你是說要讓公主去偷去搶？」
有些聲音是女聲，有些是男聲，不像是同個人。
共通點就是緩慢的，咬字清楚的說話。
「不是再怎樣也有紅寶石，殺了女僕小亞搶過來就好了。」
「上面的建議也實在太……故事能這樣寫？」
「我覺得公主不能做太負面的事情。」
「會不會又像之前那樣突然展開啊？」
聽到這裡，聲音就停止了。
妮絲想起她寫的那段「故事」開始時的聲音有句「會通過這個議案嗎？」的質疑，故事就被修正到了現在的方向。
「原來它們就是修正故事的聲音。」
兩次從她耳邊傳來的奇特聲音，讓妮絲推論出了這點。
故事還在進行，還在自動補正，透過那些死板的聲響。
若是要透過這方向修正的話，她也有對應的辦法。

※

下午三點，學校中庭。
由於昨天的接觸，妮絲順利找到了小亞所在的班級。
放學時間她就將小亞約了出來，說是要找她玩。
「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開朗了，今天有去填卡片嗎？」
「沒有，老師跟我說我今天不用去。」
「是因為情況真的變好哩？」
小亞望著妮絲，妮絲將臉別過去，刻意閃避她的眼神。
「我有個想去的地方，妳能陪我去嗎？」
「妳想去哪裡，不要再跟我說妳要去皇宮了。」
「我要去皇宮後方的眠雨之丘，從那裡可以看到皇宮原本的面貌。」
「眠雨之丘……」
小亞的聲音變得略微低沉，臉上彷彿多了一抹陰雲。
「若不能陪的話也不勉強，我知道我不能再去皇宮了。」
妮絲拍了拍小亞的肩膀，撫著她的黑長髮。
小亞應該知道那地方，皇宮外的制高點，有個彎彎曲曲的爬梯，需要許些時間才能夠登上，上頭有守望台以及禁軍的駐紮地，爸爸的三衛士其中一位，名叫佛蘭，就是駐紮地的保護者。
小亞和佛蘭還不錯，他們的相處與互動，有時像是朋友般。
「沒關係的，我也該去那兒看看，那天之後我就沒再去過眠雨之丘了。」
「是爸爸的軍隊與內閣對抗的那天嗎？」
「妮絲，妳知道，佛蘭背叛了我們，而且為了表示他不再效忠皇室，他……」
從小亞的口中，妮絲知道了那天發生的故事。

※

「誓死保護王室！」
「絕不讓你們奪走佛摩爾王國的資產！」
皇宮正殿前，內閣所率領的軍隊已經殺到了裡頭。
殘兵敗將，由外殿、花園、走廊等處的守軍，紛紛向共和軍投降了。
僅靠著皇宮薄弱的軍隊，終究連自己的資產也保護不住。
「格雷，投降吧，把那些都給他們，沒關係的。」
妮絲的母親琳娜這樣說著，她摟著格雷國王。
廢除王室之後數日下來的煎熬，國王的鬚髮皆白，看起來老了好幾歲。
「怎麼可以投降！妮絲她不會願意！我也不會願意！」
國王顫抖的，緊握著代表著皇室的權杖：
「佛摩爾王國的皇室，守衛國家幾百年的歲月，王曆就要斷於我的手中！」
「王曆、國家、榮耀，那些都比不上我們的幸福啊！」
「爸爸，已經到最後了，就聽媽媽的話。」
妮絲說著，在這情況下，任何人都知道結局已定。
「再怎樣我們都要守到最後！」
「只要國王下令，我們就堅守到底！」
德爾、亞雷諾、佛蘭三位侍衛，手持槍矛，就算兵敗如山倒，他們仍堅拒投降。
政府軍很快就進入內殿，為首的人是共和軍的首領米特拉。
米特拉提著長矛，與他後面的三十名白衣軍團，團團圍住王座周邊。
他原本也是國王的陸軍大將，在開戰時就倒戈投降。
「米特拉！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就投降了！」
「真荒唐，開戰前你還信誓旦旦的說會從正門口攻擊共和軍，要我們交給你！」
忠誠的侍衛們怒罵著，米特拉回報的僅是冷笑。
「看情勢也知道，國王是困獸猶鬥，不會贏的戰爭，我絕不會出手，效忠新國家才是大勢所趨，你們還是早早投降，別再做無謂的抗爭了。」
「不會接受任何勸降！」
亞雷諾提起大錘，德爾也抽起他擅長的佩劍。
「我護衛國王與皇后，你們攻擊！」
佛蘭如此說著。
「好！」
德爾與亞雷諾背靠著背，將武器平舉，走下護衛國王的石階。
兩人緩緩移步，白衣人大舉圍上，亮出他們擅長的武器。
它是禁軍衛隊的勾爪，三十對銀亮的爪子滿是殺意。
「殺了他們三個！共和就實現了！」
米特拉下令，狂烈的風卻在此時捲起，震得皇宮轟然作響。
德爾與亞雷諾的組合，與他們舉起的武器，化成了極具威力的迴旋軸，宛如發條似的高速旋轉著，強力的轉軸幾乎使人無法靠近，白衣人群一時之間也往後退了數步，遲遲不敢執行攻擊指令。
「只是會轉圈圈的攻擊技，沒什麼好怕的！」
米特拉怒吼，但他自己也不敢靠近。
白色的軍團就一步步的，被暴虐的旋風逼到了正殿門口。
只靠著兩人，絕不可能反攻，德爾他們心裡也明白這點。
無論如何，效忠於王國的他們，還是要維護王國榮光到最後一刻。
「反逆者們！投降吧！」
突然，從王座的方向，傳來洪亮的的呼喊聲。
呈現在德爾他們眼前的，是難以置信的光景。
他們的夥伴，號稱要守護國王的佛蘭，竟用利劍末端指著國王的咽喉。
「守舊冥頑不化的傢伙，投降吧！」
「佛蘭，你……」
「我就是在等這時候。」
佛蘭將劍鋒往上挑，對著毫無抵抗力的國王。
「我就算拼掉這條老命，也不願屈服你，逆臣！」
格雷國王傾身，他想乾脆朝佛蘭身上撞去。
在國王身後，琳娜皇后緊緊拉住國王，不讓他做傻事。
佛蘭將劍一抽，不打算直接刺死國王，而是躍到國王身後，拉住了琳娜皇后的頭髮，狠狠的重擊。
「死老頭！快投降！不然我就殺了她。」
琳娜無法說出任何話語，在抓住她時，佛蘭就以劍柄擊中了她的後腦。
在前方混戰的兩人停住了攻擊，他們回頭，想要將他們的劍與錘指向叛徒佛蘭，但攻擊方停，後頭的白衣人就一擁而上，米特拉逮住了機會，團團包圍住了兩位勇將。
「投降吧。」
遭到逆轉的戰局中，格雷國王下了最後的決定。

※

「國王很清楚，就算他什麼都保住，失去了皇后也沒有用。」
「那時候我在做些什麼？怎麼沒去保護媽媽？」
「那時候我在保護著妳，妳一直想做傻事，若做了只是送死而已。」
小亞說著，妮絲想像著當時的光景。
媽媽的後腦受傷，應該也是佛蘭動的手。
「佛蘭那時候眼中已經沒有我們，只剩下名利，我也對他沒有同情了。」
「我知道，我會記下這個名字。」
妮絲說著，小亞以疑惑的眼神看著她。
從昨天開始，她就覺得妮絲變了，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。
「妮絲，為什麼會想去眠雨之丘？」
「我原本只是想看看皇宮，可是我覺得這樣還不夠，小亞，我要拿回『故事書』」，我需要它，指導室的老師幫我引薦了古董商，故事書在他那裡。」
「妮絲，妳的石板可能被政府賣掉了，流到某些古董商那裡，妳想想，為什麼老師會相信妳說的話？我覺得她只是要安慰妳。」
小亞努力壓抑著激動的語氣，繼續往下說著：
「不可能有什麼改變世事的石板存在，妳之前說了那麼多次，若真的改變的話，妳不會讓妳爸爸被抓去，事情也不會發展成目前這樣，會有能改變世事的人讓自己受苦嗎？」
「我覺得，妳不可能相信我。」
「妮絲，已經夠了。」
小亞說著，她往前靠去，抱住妮絲的身子，低聲的說：
「希望妳能忘記石板的事情，努力面對眼前的現實，剛跟妳說皇宮發生的事，妳似乎像是初次聽到的表情，妳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，就算遺忘再多次，也不得不回想起來，它們都發生了，不會因此而改變。」
「我需要它。」
妮絲還是堅決的說著那句話：
「不管我是不是瘋了，都需要，我需要面對現實的力量，就算它不能夠改變事實，它只是個力量，就算它不是真的，只要它在身邊，我就會覺得自己能改變什麼。」
緊抱著她的小亞，沉默著，聽著妮絲說話。
妮絲的聲音很輕、很柔，沒有哭泣，沒有歇斯底里。
「我需要的只是『覺得自己能改變』的力量，而不是真能改變，在所有人的眼中，它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，可是對我來說……」
「我會跟我爸爸說，幫妳去找那位古董商。」
小亞打斷了妮絲的話，妮絲沒再說什麼，只是繼續抱住小亞。
她知道無論到哪個世界，無論有無能力，小亞都是可以依靠的朋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