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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第二章:生存》

英綺拖著受傷的軀體,走到廚房後面的曬衣陽台。

喀啦、喀啦的聲音持續響著,英綺的裙上綁著近身用的利刃,紅裙子的布料已經被割成好幾條零散的布條,她的雙腿因此而完全裸露出來,白嫩細緻的腿上滿是撞傷和擦傷,那是剛剛與玲蘭的父親格鬥留下的傷痕。

她的左手提著弓,衣袖處的布料也被割得七零八落,剩下綁住手臂上端的紅布條,同樣的,有個類似的布條捆住了她的肩膀和大腿上端,血液把鮮紅的布條染成了沉重的暗紅色,剛剛所受的刀傷,她只做了這樣簡易的包紮。

暗紅與蒼白,現在蔓延在英綺身上,吞噬著她生命力的只有這兩種顏色,英綺的膚色呈現微亮的白,略為凌亂的直髮披在肩上,那上面也染上了整片的紅,未乾的血跡沾染著她的髮絲。

「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。」

英綺喃喃低語著,她將箭搭上弓弦,對準其中一台機器。

陽台裡運轉中的不只一台機器,至少有兩台以上,烘乾機、脫水機,還有不知什麼的機器在運作著,連洗手台的水都嘩啦啦的流動,臉盆裡面都是待洗的衣物,洗衣服的人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。

英綺猜測著那東西可能的位置,她拉滿弓,使盡力氣對準洗衣機的方向射去,咻的一聲,威力十足的箭插進了洗衣機薄薄的塑鋼外殼,洗衣機的水流由那層外殼洩出,像是道小小的瀑布,裡頭的水流是粉紅色的水沫,洗衣粉的臭味與血腥味混合。

英綺似乎覺得自己猜中了,她走到洗衣機前,打開它的上蓋,當它探頭看洗衣機的時候,裡頭卻只有暗紅色的旋渦,沒有她想像中的東西。

「難道......」

英綺心中微微一驚,她將手臂舉起,似乎要對那漩渦做什麼動作,那個動作保住了她的命,因為就在她舉起手臂的下一秒,洗衣機內飛出一支暗紅色的刀刃,深深的插進她的手臂。

英綺痛得退後幾步,將刀子用力拔出,傷口深可見骨,刀柄上都是溼黏濃滑的血沫,突飛的暗器刺中了她的要害,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握起弓,不過,要不是她做出試著去觸碰那個漩渦的動作,這把刀子可能早就插進她的太陽穴了。

最後有個東西,慢慢的從洗衣機裡爬了出來。

它的頭髮乾枯,呈現斑白中帶著黃褐色的老邁顏色,臉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皺紋,嘴巴乾癟,眼睛的部份剩兩個滴著水的大洞,它從血旋渦裡鑽出來,先是頭,然後是雙手,再來是那枯黃老朽的身體。

「老太婆!妳給我聽好了。」

英綺再度撕下裙子的一角,將左手臂的傷口用力捆緊,這傷口流下的血比之前所有的傷都還多,她有點昏沉沉的,感覺體力正在流失,有點難以理解的是,面對「那東西」的時候她才能夠提起精神,抵抗這種體力正在流失的感覺。

「那東西」,是生存的挑戰。

「我要把妳們全家都殺光。」

英綺的眼中射出殘酷的光,她用還能活動自如的右手舉起綁在左腿上的刀刃,那把從廚房拿的刀,跟剛剛那把從洗衣機中飛出的利刃是差不多等級的東西,不足以一擊致死,卻能夠狠狠的剝奪對方的生命力。

「一個也不留下!」



地鐵車站裡面,寂靜的幾乎沒有任何車班會開過來。

地鐵軌道還是照常運作著,沒有任何人在等車,燈火通明的車站,電子告示板不斷的在標示出列車進站的時間,通道裡的冷風給玲蘭一種異常的壓迫感,每個角落好像隨時都會有人出來,卻不見半個人影。

玲蘭雙手交錯著,手指頭不安的抖動,她全身發著抖,十幾分鐘前的景象還歷歷在目,她不敢想像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她家裡。

它就是發生了,比用刀子迎面對著她,抵著她的咽喉還要可怕。

佈告欄上的跑馬燈顯示列車三分鐘後會進站,玲蘭在那裡等著等著,她覺得她的眼前閃著微紅色的光,她揉了揉眼睛,是地鐵車站的燈光在閃爍,還是有人從遠處打這暗紅色的亮光,那紅光劇烈的一閃一滅,玲蘭稍稍的閉起眼睛,然後再睜開,這次紅色光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大紅色的亮光。

光線的來源,正是車站中的燈箱廣告。

「嘔。」

玲蘭按住咽喉,她覺得一股強烈的惡心感衝上喉頭,燈箱廣告上是一具屍體,屍體上插滿了箭矢,內臟都赤裸裸的曝露在外,殺人兇手甚至把內臟都搗個稀爛,被攪爛的肉泥流出體外,深色的膽汁與血液和臟器混合,未消化的食物從那屍體的腸胃中流出,飄浮在黑褐色的液體上。

屍體的上方有群蚊蠅,背景是這座城市的污水下水道,燈箱廣告又閃過一次,快速轉換了它的內容,這次對準了屍體的臉,插著箭矢的左眼好像在看著玲蘭,無聲的控訴殘酷殺害他的人,玲蘭掩面,她的手緊緊抱住頭。

她認得出那具屍體,她知道那個男人是誰。

「不要,不要這樣。」

玲蘭虛弱的低語,遠處的列車軌道傳來呼呼的風聲,班車的進站時間到了。



長長的水漬拖在老婆婆的身後,老婆婆緩慢的前進。

英綺往後和老婆婆隔開一段距離,朝她逼進的是玲蘭的祖母,照理說應該死去很久很久,卻又在靈魂連鎖儀式中出現,困擾住玲蘭的幻象,這時面對著英綺的,就是這具如同幻覺又如同僵屍的東西。

「妳能告訴我吧,為什麼玲蘭的記憶裡頭一再的出現妳呢?」

英綺將手上的刀子反轉,銳利的刀鋒不正面對著她的對手,她的對手就在這時伸出手,手掌噴出腐朽帶著惡寒的冷風,讓英綺全身的血液都幾乎結了冰,原本陽光普照的後陽台馬上成了殯儀館冷藏屍首的冰箱,屍體即將腐爛的惡臭配上凍徹骨髓的低溫,迫使英綺的腳步停了下來。

僵屍緩慢的前進,她張開嘴哈出更惡毒的腐朽空氣,空氣中有東西跟著臭氣飛了出來,沾黏在英綺的身上。

牠們是一條條粗肥膿黃的蛆,英綺努力忍住快要嘔出來的感覺,她的咽喉裡有一堆東西正準備湧上,此時的她,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丟在屍體堆裡面的活人,等下就要從冷藏櫃裡被抬出來,跟著那些無名屍一起下葬。

「可惡,只不過是具僵屍!」

她知道那玩意根本不會回答她的問題,除了移動和應戰,沒有別的辦法。

「喀搭。」

在不遠處有著紗門被推開的聲音,這聲音像是交響樂團的節奏,那個紗門被推開之後緊接著有成千上百的紗門都跟上了那個聲音,英綺的耳邊被接連不斷的「喀搭、喀搭」的聲音包圍,她轉頭往陽台的另一端看去,隔壁屋子間距近到不能再近的公寓,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老僵屍。

不只如此,隔壁每個陽台的建置,完全相同。

何時開始變得相同的,英綺並不知道,雖然她想過可能會是這樣,從踏進這條巷子開始,時間和空間都已經錯亂了,在她心裡頭卻有個模糊的直覺,那就是「這邊的房子都很像」,明明外觀和配置都不同,「都很像」的意象竟然會浮現在她的腦海中,當時她還以為只是單純的錯覺。

結論已經出現了,這不是錯覺。

這裡的每間房子,裡頭的每個人,全部都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它們是玲蘭的「家」的複製品,甚至連剛剛在英綺身邊的玲蘭也是,完全驗證了英綺的直覺。

「不被情感遮蔽的話,我的直覺很準。」

英綺對自己說,她想,直覺沒辦法幫她逃出靈魂連鎖的包圍,她動用了無謂的情感才造成這樣的結果,過去的她,心中曾經想過以保護別人為目的,可是如果能夠再活過來,她會以保護自己為最重要的目的。

「保護別人很重要,犧牲自己去保護別人,會感激你的人有幾個?」

英綺挪動著難以動彈的雙足,她在僵屍們的包圍網中,剩極短的時間可以移動,現在要設法抬起腳,她的整隻腿都沉重得像是磚頭。

「我知道,不會有任何人感激我。」

如磚頭般結凍的雙足,終於能做出一點點的移動了。



「弟弟今天要不要加菜呢?」

平和的晚餐餐桌上,餐桌中央的電磁爐煮著火鍋,火鍋才剛煮下去,裡頭的滾水逼逼剝剝的響著,玲蘭的母親在小學五年級的弟弟的碗裡頭拼命夾菜,弟弟搖了搖頭,說這些他根本就不想吃,每天都是這類菜色,他想要點特別的。

「特別的啊,那這個給你吃吧。」

她把手指伸進這小男生的口中,劇烈的「喀」一聲,骨骼斷裂的聲音,小男生咬斷了母親的手指頭,他的口中發出巨大的「喀擦喀擦」的聲響,以可怕的咀嚼力嚼著自己母親的手指,連皮帶骨整個在他嘴裡細嚼,玲蘭的母親臉上露出了笑容,高高的舉起少了一隻手的手掌,她的表情完全沒有痛的感覺。

這就是玲蘭親眼看到的,迎接她回來的「家」。

小男生滿意的擦了擦嘴巴,他的唇邊滿是血跟骨頭的碎屑,然後他說了:

「我想要姐姐的。」

「來,姐姐,給他吃。」

「你們怎麼回事?發生了什麼事了?」

玲蘭驚訝的問著他們,那些她深愛著的家人,剛剛進到家門還被迎接進來,給她一個大擁抱的母親,看著報紙對她微笑的父親,趴在地上寫作業的弟弟,她原本期待著有個開心的晚餐,然後回到原來的生活,回到沒有「靈魂連鎖」這場惡夢前的生活。

她迫不及待的想忘記惡夢的存在,不管是真的或是假的,她都想和她的家人們在一起,當她母親擁抱著她的時候,她早就打定主意了,就這樣待著,不離開這裡,永遠永遠也不要走。

不離開這裡,就能回歸平凡的幸福。

「姐姐,給他吧。」

爸爸冷冷的說出這句話,他突然把電磁爐上整鍋熱滾滾的火鍋拿起來,將手掌放在電磁爐的爐面上,玲蘭掩起臉,她聽到「滋」的聲音,父親的手就在電磁爐上面被烤熟,玲蘭看也不敢看,她迅速的躍下晚餐餐桌,後面還傳來父親的聲音。

「玲蘭妳不給妳弟弟吃的話,就讓我給他吃吧,來,烤過的比較好吃。」

玲蘭離開晚餐桌,拼命的推著自己家的大門,那扇沉重的鐵門怎麼轉也轉不開,而她後面傳來了腳步聲,焦爛的臭味封鎖住了她的嗅覺,她的父親正用那隻焦黑的手掌,緊緊的掩住她的口鼻,將她拖進屋裡來。

「讓我走,我要離開這裡!」

如果妳要留在這裡,就把所有的人都吃掉吧。

她的心裡浮起這個可怕的念頭,把所有的人,一口一口的吃進肚子裡,跟妳弟弟一樣,只有這樣才能夠生存下來,問題是,她怎麼做得到這種事?

「滾開!」

玲蘭用力撞了他父親的肚子,她想找到英綺,英綺從剛進入這條巷子後就不見了。

「滾開!聽到沒有!」

她的父親又想站起來,玲蘭閃過那男人的身邊,躲進她的房間裡頭,把門給鎖了起來,這次她所有的家人都在外面瘋狂的搥著門,像是群發了瘋的野獸,玲蘭知道門快被打開了,她匆匆忙忙的趴到床底下,拿出了她的武器,鋒利的扁平的大刀正在那裡等著她。

她之前以為不用再拿起這東西,看來想得太過天真。

「我能一直天真下去......那樣就好了。」

玲蘭掩著臉,地鐵列車移動的聲音暫時掩住了她紛亂的思考。



「咻!」

就在能移動的那幾秒鐘,英綺的身體像是利箭似的飛出去,刀刃的銀色光芒與箭矢般的速度,將眼前準備再度行動的僵屍斬成兩段,僵屍沒流出任何鮮血,倒是洗衣水與腥味混雜著半透明的液體,噴得到處都是,黏答答的暗黃色的泡沫在地上流竄,老太婆斷成兩截的上半身,就淹沒在液體之中。

「哼,這是很適合妳的死法。」

咕嚕咕嚕的聲響從隔壁的那棟公寓響起,附近的公寓牆面上也流下黃色的泡沫,英綺攀上陽台的矮牆,翻身過去,站在矮牆上的她,試著去搆到旁邊的水管,距離有一點點遠,稍不注意可能就會摔斷一條腿。

矮牆旁邊也響起這樣的聲音,僵屍斷裂的身體又從泡沫中站起來,緊緊的抓住英綺的腳,英綺感到腳踝上有著強烈的灼熱感,她用力將腳抽起,雙手攀住水管,由於突然承載住全身重量的關係,手臂上的痛就在這時發作,沒料到這股突然襲來的劇痛,英綺從水管上整個人滾下,墜進公寓後巷的垃圾堆裡。

「成功逃掉了嗎?」

英綺問著自己,問題顯然還沒解決,黃色的飛沫從她的正上方滴下來,她躲過那泡沫,在地上翻了一圈,急忙往巷子外鑽過去,泡沫落下滴在地面上,出現深黑色的焦痕。

那些僵屍身上,好像帶著某種腐蝕性的強酸。

逃出巷子的時候,她想到她的弓箭還放在上面,這把她一從世界上睜開眼睛,就存在在她身邊的武器,現在被丟在「結界」裡頭的某個公寓裡,刀刃類的武器對英綺來說倒不會太難使用,只是少了慣用的武器,有些不太方便。

現在的她,全身都是傷。

再遇到戰鬥的話,可能會發生意外,根本就活不下去。

「休想這樣就殺掉我。」

英綺望著她身後的公寓群,黃色的液體、僵屍應該還在巷子裡頭蠢動。

她不會被這些東西打敗,她是生之意志最強的人。



「碰碰碰!碰碰碰!」

玲蘭的房門被死命的敲著,房間裡的玲蘭拿出扁平的大刀,這把刀子好像越長越大了,好像正在因應著她的期望,要幫她對抗面前的敵人。

「我從來沒這麼想過,不要這樣......」

玲蘭極力扼止住想殺人的念頭,她好像在「老師」的指示下殺過人,那幾乎都是英綺動手的,並不是她,她從頭到尾都沒真正殺過人,她是小公主,是家人保護之下的小公主,和英綺是不一樣的人。

她也不忍心對她的家人動手,與其說不忍心,不如說她的想法有些紊亂,這批人不是她真正的家人沒錯,但反過來說,也有可能根本就是她真正的家人,「靈魂連鎖」裡面,凌芳丟下的陳宅滅門血案報紙,可能就是預言了她家人的未來,現在她如果對這些人下手,她的家人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。

「不要動手,逃跑就好,逃跑就好。」

玲蘭的手中冒著汗,她握著扁平的大刀的手發抖。

凌芳在她們的面前死了,還是操作著她和她家人的世界,她根本沒有真正死去,應該就是這樣,這時候只能逃跑......

「啊!」

外面傳來淒厲的慘叫聲,玲蘭聽到沉重的聲音倒下。

緊接著又有東西撞擊門板的聲音,玲蘭掩住耳朵躲在床底下,大概約半小時左右,外面的撞擊、嘶喊聲才停了下來,這時候她才小心翼翼的推開門,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幕慘絕人寰的景象。

她的家人全部都躺在地上,父親的身上全都是刀刃穿刺的傷,還有一個個不知哪裡來的傷口,母親趴在牆上,她的背後都是一個個被鑿開的傷口,貼著牆壁的手掌上都沒有半支手指,暗紅色的血在半透明的玻璃門上畫下鮮明的痕跡,弟弟則是耳朵中流出整片的鮮血,身上只有一兩處傷口,但是他的雙眼圓睜,整個翻白突了出來,死前似乎頭部受到了什麼衝擊。

「誰......殺了他們?」

滅門血案。

和凌芳給她看的報紙描述的有些不同,短短的時間就發生在她的眼前。

玲蘭感到極度的震驚,這不是她的家,她不斷的說服自己,這不是她的家,這種事不會發生,她的家還在不遠處,還在這座城市裡的某個地方,她要回家,她要帶著英綺回家,帶著亞若,帶著大家,然後一起去學校。

「這不是我的家,不可能的,不可能的。」

玲蘭握起大刀,另一隻手轉著家裡的鐵門,鐵門順利的打開了,她拿著大刀跑了出去,這裡和外面的世界都毀壞殆盡,她要去真正的世界,真正屬於她的世界。

她坐上了地鐵,不知道開往哪裡的地鐵系統。



英綺帶著傷一步步的往前走去。

經過剛才的對決,她的意識真的開始模糊了,身上的血逐漸的流失。

結界的街道在她眼前也變得一片模糊,她的身後拖著斑斑血跡,她的生命力好像逐漸到了極限,如果這樣就倒在地上的話,搞不好會永遠不再醒來了。

「終於找到妳了呢!」

當英綺的腳步接近地鐵車站的時候,有個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,純白色的人影,全身上下以白色衣著包裹著的女孩,她有一頭俏麗的短髮,略顯蒼白的臉孔,在這看似平靜實際上被混亂浸蝕的結界裡面,她顯得特別不同。

她的身上沒有那樣的氣息,與結界裡頭蘊藏的潮濕而灼熱的氣息不同。

「英綺,妳應該已經不記得我了?還是妳還記得?」

她伸出雙手抱住英綺,英綺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,靠在這個純白的人影身上。

「不管妳記不記得,妳要好好保護我哦。」

她的雙手緊緊的摟著英綺的背後,即使那上面已經少了一隻手掌。



玲蘭坐在地鐵的座位上,傻傻的凝視坐在她前面的「人」。

她的眼前坐著整排枯瘦的乾屍,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整排陳列在她的眼前,枯乾的屍體整齊的坐成一排,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她,車廂裡溢滿老朽的腐臭味,以及污水濃重潮溼的味道,那具乾屍是玲蘭之前在家裡沒有遇到的「家人」之一。

它也是一切的開始,將玲蘭捲入所有恐怖事件的開始。

地鐵的車窗被濃重的水氣掩蓋,染上整片白色霧氣的車窗。

玲蘭開始有些明白了,她試著回想自己的記憶,將記憶倒轉回最原始的部份。

「這次將不會有任何虛假,你說是不是?」

玲蘭握起自己的刀子,她將刀面翻過來,閃亮的刀鋒映出她的容顏。



「這個女孩要叫什麼名字?」

「育幼院的人都叫她小蘭,把她叫做香蘭吧。」

小小的玲蘭伸出手,觸碰著掛在高處的風鈴,窗外的風鈴搖啊搖的,她露出了笑容,前幾天她還不斷的哭泣著,為了什麼事而哭泣,她已經不記得了,只記得在黑暗中,有很多人走來走去,然後,有溫熱的液體。

她記得溫熱而腥紅的味道潑灑在她臉上的感覺,那氣息讓她感受到本能上的恐懼,以致於她在後來的幾年都一直怕這種味道,現在的空氣中只有溫和的香氣,從遠方的空氣中傳來的,溫和的香,還有清亮的風鈴聲,她的手伸得高高的,想去抓住那種幸福的感覺。

「叫做婷蘭也不錯,還是玉蘭呢?」

玲蘭的父母煩惱著,他們一直希望能有個孩子,兒子或女兒都行,不幸的是過了數年,他們都沒辦法生下半個孩子,只好讓山林間的小小育幼院來完成他們的心願。

然後她們遇見了玲蘭,那個嬌小可愛的女孩,育幼院裡的人都叫她小蘭,卻沒給她起正式的名字,

「就把她叫做玲蘭吧,她是隨著風鈴聲來的女孩兒啊。」

一個和藹的老人聲音說著,那是她的祖母。

玲蘭試圖用手抓住掛得高高的風鈴,之後的十幾年,她都在這風鈴聲中享受著幸福,即使後來那個帶給她幸福的人慢慢改變了。



地鐵列車中,玲蘭面對著枯瘦的腐屍群。

如果那個時候她有刀子,有這銀白色的光線保護著她。

那樣她或許會毫不考慮的下手,結束自己的痛苦,也結束那老人的痛苦。

「我是不配擁有任何幸福的人。」

玲蘭站起身,將刀鋒對準那些腐屍。

黑暗的車廂外此時開始透進了光線,似乎沒有盡頭的軌道到了下一站。



「養這什麼東西,再養我把它抓去丟掉!」

「妳不吃是不是!吃妳媽媽煮的就不吃我煮的!」

「不要一直玩電腦!」

隨著玲蘭的長大,她開始和不斷變得暴躁的祖母發生衝突,這位疼她疼進心底的老婆婆,在年齡增長之後反而像是小孩子似的,不斷的對家人發脾氣,所有的人都逃不過她的罵,玲蘭也發現她的祖母有很多奇怪的地方。

首先不只是罵人,祖母會有些怪異的動作,同樣的剩菜她會溫熱過好幾遍,連快要發黑的青菜她也在吃,爸媽提醒了她也不知道,還怒斥他們浪費,會重覆買同樣的東西買很多次,導致屋內滿是相似的食物,不斷提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。

然後某天回家,玲蘭發現,奶奶居然忘記了她的名字。

「妳是誰!怎麼闖進我們家裡來!」

「我是玲蘭啊,奶奶看著我,我是玲蘭!」

玲蘭扶住衝動的奶奶,這位曾經疼她愛她的奶奶,就像是要趕狗似的,揮著拐杖想要趕她出去,她的動作在玲蘭的心裡頭烙下深深的印記。

後來她知道,奶奶得了老人都會得的失智症狀,記憶和各方面都退化了,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,而玲蘭,在她很久以前的記憶裡,是完完全全不存在的人,當時把所有不認識的人都當做敵人的奶奶,想要把她趕走是理所當然的事。

「玲蘭,妳還是我們最愛的女兒,不要在意奶奶的話,她生病了。」

爸爸為了讓玲蘭安心,特別對玲蘭說這樣的話,他溫柔的語氣,讓玲蘭暫時安心下來,可是,在玲蘭的心裡,卻很少真正的平靜過。

因為從那天開始,奶奶的動作,逼得她去觀察那些未曾注意到的事。

她發現爸爸媽媽都比較疼弟弟,媽媽為弟弟做便當的時候,總是放最好的東西給他,例如當天只有一塊烤肉,那塊烤肉一定是弟弟的,而不是她的東西,爸爸媽媽對她做的事情也不太認可,常常講電話講了久一點,或者說是要和同學出去玩,媽媽總會皺起眉頭,好像在暗示她。

暗示她,妳進到我們家已經是無比的幸福,還想要要求什麼享受?

種種的細節都讓玲蘭恐懼,她怕失去她的家人,她的家人已經在遠離她了,那些關心她的家人,何時對她充滿了猜疑和排斥,她原本可以不注意到那些事,原本可以傻傻的,快快樂樂的過日子。

要是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事情就好了!



「種子呢?」

「一定要全部殺光,一個也不留!」

十五年前,村世育幼院中,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正在展開。

英綺右手邊的那間房間,好幾個無辜的孩子被奪去了性命。幾個小孩的脖子被刀子刺穿,身首異處的散落在地上,像是壞掉的娃娃。

有個小孩的頭被削去了一半,身體半躺在椅子上,他的手上還握著未打開的耶誕禮物盒子,乳白混合著赤紅的腦漿沾黏在那包禮物上,某個已經死去的小女孩的手腳則被切下來,混亂的堆在玩具積木上,她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,望著那堆排列怪異的積木。

教室的走廊上則躺著個男孩,男孩被腰斬得只剩下上半身,下半身還落在教室裡頭,他的上半身後面拖著條斷掉的腸子,裡面流出黃色食物的黏液和血水混合在一起。

男孩的腸子被踏過去,血與食物殘渣噴了出來。潑灑在小女孩的衣服上。

濃濃的血腥味,就是那時候的真相。

市政府把在遺跡區發現的孩子們都稱做「種子」,在他們眼中,這些孩子就是造成所有災禍的源頭,不知道從哪個年代開始,他們就被警告,要把黃昏周圍山麓誕生的這些沒有父母,不知怎麼降生的孩子殺掉。

過去根本沒有人窩藏這些孩子,也沒有人發現到他們,也有謠傳那些並不是孩子,而是群小妖怪,黃昏市政府底下,有支秘密部隊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。

那天,市政府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情報,說孩子窩藏在村世育幼院。

於是這支部隊就闖進了育幼院,

「可以住手了吧!」

一個人影擋住了握著槍的特別部隊。

「這種事要持續到什麼時候!這些孩子,每個都是活生生的人啊!」

這裡的人死了,沒人關心,也不會有人關心,小小的英綺想著。

她的記憶慢慢回溯到那些影像,那些她在連鎖陣的齒輪中所看到的映像。

那並不是幻象,小時候的確有人被吊死在育幼院的樹上,甚至有人遭到殘忍的殺害,兇手全部都是來自市政府的特別部隊,可是,那次殺戮即使極其殘酷,造成了清不完的幼童屍體,也幾乎讓村世育幼院毀掉重建,卻沒有殺死村世育幼院所保存的「種子」們。

有人保護住了她們,使她們免於受難,然後進入各個家庭中成長。

成長到劫難發生的那一年。



「若沒有發現那些差別,我會永遠幸福。」

玲蘭握著刀子,她不再朝那群乾屍走去,也不離開地鐵,而是踏進後面的車廂。

地鐵停下來的地方,也是個空無一人的車站,站名和擺設也和之前完全相同,玲蘭知道下車沒有用,無論坐到哪裡都沒有用,這段旅程不會有終點,要回到自己過去溫暖的家,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。

她曾想過去找英綺,也許只剩下英綺是她唯一的依靠。

英綺應該也不信任她了吧,再怎麼說,英綺畢竟也不是她的家人,她只有家人可以信賴,當家人也不能夠信賴,不能夠保護的時候,她就不知道要去信賴什麼。

所有的生存和依靠,在連鎖的慘劇之前就已經毀滅殆盡。

老師是在欺騙她的,說什麼連鎖陣的幻覺是假的,她的家人根本就沒有死,就算沒有死又怎麼樣,那些人早就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人們,他們已經不再愛她,也不再信賴她了。

玲蘭走到最後一節車廂,沒有路可走了。

列車的車門突然打開,又停在某個站裡。

這時候座位上所有的乾屍都站起來,開始往最後一節車廂走去,它們的目標全部都是玲蘭,玲蘭將刀子收起,她走出車廂,緩緩的往月台上移動,態度從容不迫,當玲蘭跨進月台的時候,突然車門在她身後發出了聲音。

是「喀嚓」一聲撞擊的聲音,而不是平常列車門關閉前會有的警告鈴和摩擦聲。

原本要跟著玲蘭,跟在她背後進入車站的屍體群,在通過車門的時候被高速關閉的車門夾碎,骨頭和乾枯的肉體發出「啪」的爆裂音,那老朽缺乏水份的屍體破片及乾裂的頭髮及衣物被灑在月台上,看起來像是些毫無意義的塵土。

玲蘭轉過頭,她沒有出站,只是望著滿載乾屍的列車離去。

列車離去後,空蕩蕩的月台上僅有她一個人。

「媽媽,我要回家了哦!」

玲蘭對著月台的另一端大喊,月台上沒人回應她,連個回音也沒有。

「我知道妳已經煮好了晚餐,今天又是先給弟弟吃嗎?」

玲蘭將刀子丟往列車軌道的方向,刀子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。

「這樣啊,奶奶也在,奶奶她說些什麼呢?」

「我知道,我會體諒奶奶的,我也會體諒你們。」

「我會很乖的待在家裡,不會跟隨便的朋友出去玩,我會聽你們的話,好好用功讀書,我在學校會表現得很好,我也會好好疼弟弟。」

地底軌道的另一端,金黃色的車燈照亮了月台。

「所以媽媽,讓我回家吧!」

玲蘭的腳步移向月台邊,她的鞋子踢到半個奶奶的頭,老朽的頭部裡頭乾乾的,僅剩下的腦漿稱不上有任何水份,它們僅是沾黏在頭骨邊的一點點黏液而已。

奶奶的半個頭顱滾下月台,玲蘭也滾下月台,跌在金黃色的車燈前。

疾駛的列車,毫不停留的輾過了她的身軀。



黃昏市市政府,廢棄的魔都中,最高的權力中心。

英綺跟著羽葉踏進市府大廳,她知道市政府是由羽葉運作著,卻不知道市政府大樓裡頭是什麼樣子,整齊乾淨的大廳裡,完全沒有染上一絲血腥,都是整片素淨的白,階梯上甚至鋪上了素白色的地毯,彷彿只要一把腳踏上去,就會弄髒了這片白淨的土地。

市政府雖不像其它地方那樣充滿了屍臭味,而由另一種死寂覆蓋住,裡頭沒有任何人在辦公,整體來說就像座死城,每間辦公室都是暗的,羽葉帶著英綺坐上電梯,通過數層無人的辦公室,來到位於七樓的市長室。

「英綺妳答應過要保護我的,對不對?」

進入市長室前,羽葉問著她。

虛弱的英綺點了點頭,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保護不了,現在的羽葉看起來和以前的她不太相同,感覺比她還要強大,已經不是她能保護的對象了。

「搞不好是妳保護我呢。」

英綺說這句話時,看到羽葉嘴角的笑容,她笑得很開心。

「誰保護誰都可以啊,沒關係的,重點是,我們有共同的敵人。」

「共同的敵人,是指什麼東西?」

英綺想到結界裡混亂的場面,結界裡和結界外,好像有著不同的敵人。

羽葉打開市長室的門,首先映入英綺眼簾的,是一只巨大的電子螢光幕,好像是科幻電影裡頭,未來船艦的指揮中心才會有的那種,上面的形狀和輪廓,很明顯的就是黃昏市市區的境界線,是張整個市區的電子地圖。

「這上面閃爍的紅點,就是我們的敵人,極樂組織的殘存勢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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