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最終之地】

2013年8月30日,清晨五點多。
老爸接到醫院來的電話,說奶奶情況危險了,從26日以來一直處於不穩的情況,整個氣管通通都塞滿了痰,只剩下極小的空間可以呼吸,其實整個八月的情形都差不多,多次進出加護病房,進去、出來、進去又出來,就算出來也是呼吸得無比痛苦。
早已經到了極限,所有的所有。


模糊的記得,奶奶大概從2003年左右摔倒之後就開始臥床。
剛開始的時候,過年不再有豐富的年夜飯,不再有躺在櫃子下面的七個大白菜,有的只是坐著的奶奶,和大家吃著一點點的飯,不好意思啊,明年奶奶好起來,一定能為大家準備好吃的東西,奶奶有時這麼說著。
然後奶奶會吵、會鬧,因為她是個性無比剛強的女人。
至2009年以前,數年的時間,奶奶都在以她的強硬對抗著,對抗著各式各樣的事,對抗病魔,對抗著生活上的不順利,對抗著生活上無法自主,她應該無法忍受,無法忍受自己在往「那邊」走過去的事實。
還記得07年4月,有次回家看奶奶,那時候剛好是「靈異辣妹快餐店」第四部完稿的時候,我還是個充滿夢想的小作者,我在快餐店的序言寫下這樣的話:
「……原本身體硬朗的她開始需要許多人來照顧,奶奶也分不清那些來看她的人了,有時候連我也認不出來,我有時在思考,生命進入衰弱或受到威脅的時候,人會怎樣去面對?」
那時候我總是想,如果有轉彎的機會,會怎樣?
稍微大一點了,我慢慢可以這樣告訴自己,欸,不是這樣。
只能慢慢的,往前走,不喜歡,難過,傷痛、抗拒或是什麼的,那些都得接受,從接受裡面去找出讓自己生存和快樂下去的方法。
因為從那裡進去了,就是通往最終的門,沒有折返之路。


奶奶並不是沒有想到的,也不是不能接受的。
她只是,想要留下來看著那些她最後已經無法分清誰是誰的我們。
新換發國民身份證時,拍身份證照片。
奶奶告訴爸爸,一定要把她拍得很漂亮。
她只是沒想到自己在爺爺之後這麼久才進入那裡。
個性剛強,看護都頭痛得很的奶奶,整整跟死神吵了好幾年的架。
無數次進加護病房,又無數次的吵贏了再回來。


2013年8月26日,是她和死神的最後一次搏鬥。
上週她也進去過加護病房,也是同樣的情況,然而經過些治療之後,奶奶又贏了一局,那段時間,好像有股莫名的感覺告訴我說,我假日中午一定要回家吃飯,即使再忙再想睡覺,即使家裡只有素食,我還是得回家。
8月24日那天,是我見奶奶的最後一面。
奶奶臥著床,但不平靜。
她難過的側著身,眼眶流著淚水,不斷的呼吸,失去牙齒的嘴巴微張,爸爸向奶奶說,我回來看她了,奶奶看著我,滿滿的眼淚。
「妳這次還可以打贏的吧。」
如此的堅強,如此的毅力,如此的……
每次奶奶從加護病房或病房回來,看到她總是安穩的沉睡,我想這次她應該還能夠再這樣休息,然後,再往未來繼續走。


時間到了8月30日清晨。
濃厚的痰積在奶奶體內化不掉,造成呼吸困難,於是抽痰器、插管等最後的手段要進入奶奶的身體了,這段與死神戰鬥期間奶奶的身上已經插了好幾根管線,而插管是最痛苦的,這插下去有可能永久的,就在她的體內。
在這個關頭,爸爸最後決定了一件事。
放棄最後的插管治療。
這段時間,奶奶已經夠辛苦,可以,讓她好好休息了。
痛苦呼吸著,掙扎著的奶奶,取下了最後維生的氧氣罩。
掙扎著的奶奶進入了安穩的睡眠,如同她每次大病初癒那樣。


8月30日早上5點半,那時我才剛起床上廁所。
我記得屋內整片赤紅色的光,是颱風過後的早上會有的情況,只是有種不安的感覺沒有辦法讓我再睡回去,然後我像平常那樣出門,到辦公室。
8點多到辦公室才剛坐定,就接到這消息。
當下意識有點恍惚,想說應該要先請假,衝往人事室去找假卡,不不、來不及,簽一半的公文呢,算了,算了。
先向長官請假,然後下去吧。
我在681公車上發了訊息,發完之後沒多久妹妹就看到了,跟我說有事情千萬要跟她說。
親愛的妹妹啊。
我們兩個小時候都跟奶奶在一起的,看著電視上的布袋戲和綜藝節目,兩個孫子永遠是奶奶心繫的對象,糖果餅乾點心從沒少過,那些去全聯背回來的點心,抽屜裡隨時準備的零用錢,還有很多很多。
直到現在坐在這間屋子裡,在這裡寫小說,在這裡唸書考試,在這裡工作,不用多付一毛的房租費用,這些都是奶奶給的禮物,當時奶奶主張把一大片森林地給賣掉,換成在信義區的家,只為了自己的家人,能夠緊密不分,能夠不用再到處找房子租。


上午11:-00,我到了忠孝醫院地下室的助念室。
在那裡我看到了沉睡著,蓋著布的奶奶。
我知道,在裡面的她已經走了,然而……
我第一次覺得,奶奶的身軀這麼的細小。
我在那裡想著很多很多的事。
好多的剪影從腦子裡面飄過去,各式各樣,吵架的爭論的追尋的溫柔的強硬的和緩的關心的……不知怎的總是想起端午節時候的蒸籠。
「今天是五月節,還記得嗎,妳總是在那時候包大顆的粽子啊,他說他很想再吃阿嬤妳的粽子呢。」
每年端午節回去祭拜,爸爸總是對她這麼說。
阿嬤的粽子,大大的蒸籠,香噴噴的醬油味,還有肉燥麵。
長大的時候,每次聞到統一肉燥麵的味道,總是會想起那個肉燥麵一包還十元的時代,阿嬤的床底下藏著整箱的包裝肉燥麵,即使我們老是被媽媽說不准吃泡麵,阿嬤煮的肉燥麵香味還是在腦中揮之不去。
過年時躺在餐桌旁,地板上的七顆大白菜。
我還是個臭阿宅,剛學日文,只懂一點點的時候,奶奶就指著餐桌上所有的東西,一句句的跟我唸出他們的日文,噢,那些蔬菜的日文我還是不會說。
欸我們也看布袋戲噢。
欸您也會講政治,李登輝謝長廷什麼的。
您知道的,對不對,您不想用管子吃東西,您不想誰也認不清楚,您不想對我們和看護人員發脾氣,您是個脾氣很硬又很愛我們的老奶奶,您總是想給我們零用錢,總是從全聯背了許多東西回家,那天,十年前的那天,您就是因為想背點心和蔬菜給大家,才……
走過滿洲上海南京,走過基隆三重西門,您最後的寄託,就是在這間小小的四層樓的房子頂端。


「阿嬤,病好了,要回家了!」
下午兩點,禮儀公司的人來到阿嬤身邊。
我們一起把她的身體抬起來,很輕很輕,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輕。
那一瞬間,我的鼻子又再度酸了。
好幾次好幾次,您都從加護病房拼了命回到家裡,您就是想回家,就是想。
紙質的壁紙、旋鈕的電視機、紅色的毛絨絨的地毯、綠色全套的沙發、陽台上您親自栽種和澆水的花,四樓陽台邊小花園盛開的杜鵑。
這是您和爺爺,還有我們,曾經共同居住的家。
回家吧,那脾氣好不得了的,才華洋溢的爺爺在那裡等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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