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一幕﹕黑蟻》

「世界上有些事情如果做了個錯誤的決定,會很糟糕的。」

晚餐後,正雄在廚房裡幫太太洗著碗。她的太太明惠在旁邊將洗好的碗盤堆起來。一個個收進烘碗機裡。

小女兒很早就進到房裡去做功課了,剛剛家人們才聚在一起吃過飯,一幅幸福美滿的家庭景象。

正雄是個很照顧孩子,體貼妻子的老爸。

每次正雄回家,他的孩子總是爸爸、爸爸的一直叫著。然後撲上來。

「小清乖乖,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呀。」

正雄的女兒叫做麗清,美麗而又清亮的眼睛,是爸爸看到這個像是天使般的小寶寶的第一印象。

後來正雄才知道,原來小娃娃的眼睛都是一樣大的。

那就這樣也沒關係。正雄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,麗清後來也有著比其它孩子更閃亮的眼睛,證明了爸爸想的沒有錯。他早就猜到了他會有個可愛的孩子。

「今天美勞課上畫畫。」

「沒有把作業帶回家給爸爸做吧。爸爸好久沒畫畫了。」

「才沒有呢!」

麗清睜著她大大的眼睛,對她童心未泯的爸爸搖了搖手。

「你也老大不小了,小清乖乖,爸爸要來幫媽媽洗碗。」

「好的好的。」

正雄的太太明惠是個很溫柔的女性,她的個性也很謹慎,恰巧和正雄的粗枝大葉形成了對比,還記得之前家人共同出遊的時候,正雄開車迷了路,而且把地圖忘在家裡。

幸好明惠發現,出門前把它拿到了背包中,不然那天他們就不知道把車開到哪去了。

正雄每次忘了東西,明惠總會細心的幫他記得,此外明惠好像還有著靈敏的第六感,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。

比方說有次,麗清在家裡自己差點把玩具給吞下去。

那個時候在家裡負責看著麗清的是正雄,出事的時候,他剛好去上廁所,而明惠不在家,他記得他剛出來廁所的時候,看見明惠已經把那個危險的玩具給搶了下來。

「這個不能吃吃哦。」

就那麼巧的,明惠剛好在那個時候回來。她說她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所以趕回來看看,正雄不禁嚇出一身冷汗,他想麗清如果真的把那個東西吃下去後會怎麼樣。

那說不定要去醫院開刀,甚至會發生更嚴重的結果。







「比方說像是什麼呢?」

「如果說我們昨天出去玩的話,不知道會碰上什麼事情。」

正雄說的是晚上的電視新聞。昨天他們本來要去玩的那座山上,附近的公路突然發生了嚴重的坍方。不只是路面整個損毀,還有一輛車子被掩埋在下面,有輛落下深谷,車上的人現在還生死未卜。

正雄原本這話的意思是感激,因為看昨天下雨,明惠拼命的阻止他不要帶家人出去,事實證明她的第六感又發揮了效果。

不過明惠顯然不喜歡他提這件事。

「別想東想西的,快把碗洗一洗吧。」

「好好,老婆大人。」

正雄笑了笑。大概是明惠在嫌他烏鴉嘴了,她並不喜歡他說什麼「第六感」的事情。

「爸爸!爸爸!」

廚房外面傳來敲門聲,是麗清的聲音,稚嫩的聲音在外面叫著爸爸。

「什麼事呀,作業不會寫要爸爸幫忙寫嗎?」

正雄打開了廚房的門,沒想到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愣在那裡。

他可愛的女兒麗清,身上都沾滿了血跡和泥土,漂亮的大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,呈現反轉的死白,麗清的臉上、除了泥土外,還有大量黑壓壓的螞蟻,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黑蟻敷蓋住了他的小女兒的身體,鑽進她的眼窩和小鼻子。

麗清的嘴巴是張開的,從口邊流出的也是大批的黑蟻和膿血,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味道以及濃重的屍臭。

女兒高高舉起的左手臂上深深的插著尖利的樹枝,裡頭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的爬出黑螞蟻,不知那是螞蟻吃的,還是傷口本來就是受到這樣的撕裂。

「爸爸?」

麗清眨了眨那隻已經腐爛的眼睛,從喉頭間發出的聲音差點讓正雄窒息,好似是地底冤魂發出來的叫聲,正雄瘋狂的後退。他的手碰到了碗盤,他聽到了碗盤碎裂的聲音。

這不是我的麗清!正雄在心裡大叫。

還好碗盤的破碎使得正雄回復了感覺,似乎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樣,站在他眼前的麗清又回復了小女孩的樣子,她正在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的父親。

「怎麼了呢?爸爸。」

「沒事,沒事。爸爸大概睡不好。」

大概是晚上新聞看太多了,然後又再想些不好的事情。正雄這樣想著,所謂錯誤的決定做下去的話,結果可能真的會是這樣,他、麗清和明惠可能都會坐上那輛滾下山谷的車輛。然後成為災難的犧牲者。

不過他並沒有坐上那輛車。那不是他們的車。也不可能發生這種事,明惠的第六感又解決了一件事情,不會的,沒有這種事,正雄不斷的安慰著自己。

「明天上天重宮拜一拜好了,請廟裡的人收個驚,大概是精神壓力太大了,才會有這種奇怪的幻覺。」

正雄決定把這件事情給忘記,越想只會越害怕而已。

「爸爸要早點睡哦。」

麗清體貼的要趴到地上去幫忙撿碗盤的碎片,還好明惠反應得快,把碎片都給收拾起來塞進袋子裡。她一邊打著麗清的小手,同時責罵著正雄。

「你剛剛是怎麼了?怎麼那麼不小心?」

「沒有,我只是……」

正雄不敢告訴明惠自己看到的景象。

這種事只是自己不吉利的幻想而已,不能說,正雄這麼想著。







可是,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了。

「這是什麼飲料,怎麼味道怪怪的……」

正雄打開昨天買回家,還沒有開封過的茶飲,沒想到飲料一打開就有著泥土和腥臭的味道。讓正雄馬上就把喝一半的飲料給噴了出來。

「怎麼了?這飲料是怎麼了?」

正雄用力扯到那個「英國紅茶」的深紅色標籤,茶的顏色從外表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改變,因為裡頭混合著的,是像茶般暗紅色的血絲,看不清楚的是還有無數浮在裡頭的黑螞蟻,整個保特瓶像是標本似的,螞蟻就在裡頭載浮載沉著。

正雄不禁感到惡心,他按住咽喉忍著不吐出來。剛剛嚥進了多少茶水?

現在喉嚨都覺得癢癢的,是整個胃腸都覺得癢癢的,好像有好多東西在裡面爬,還有著殘忍的刺痛感。

他再度拿起保特瓶。就在這個時候,他在保特瓶的深紅色液體中看到了倒影。那好像是自己的臉映在罐液體上,是一張腐爛的男人臉孔,包圍在滿地的荒草中。

從角落爬出的黑螞蟻啃蝕著男人的屍骨。男人的半個臉幾乎都燒爛了,勉強還算完整的臉只剩下半個。半個臉孔已經沒有了眼睛,剩下個黑窪窪的窟窿。

正雄閉上眼睛,連眼睛都好痛,眼前的景象像是燈火似的忽明忽滅。

他摸摸自己的臉。摸到了隻黑螞蟻。和家裡不同的黑螞蟻,好大隻,大概是在山上才會有的,而這幾萬隻黑螞蟻啃蝕著自己的腸胃,內臟和胸口,劇烈的疼痛像是電擊般迅速的襲擊他的身體。

「滾開!滾開!」

正雄發狂的揮著手,手上的黑螞蟻瘋狂的長出來,那隻手也不太像自己的手了,手指頭的皮大部份都已經不存在,赤紅的血管也沒剩下多少,僅剩殘破的一些肌肉和骨骸沒被黑螞蟻吃光。

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手能不能再揮動。自己還活著嗎?是在做夢吧。早知道就不應該看那個該死的新聞……







從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,正雄滿身冷汗,飲料還好好的放在桌子上,連開也沒開過,明惠專注的看著電視連續劇。她突然轉過頭來看了正雄一眼。

「你剛剛睡著了嗎?」她問。

「應該吧,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小心就睡著了。」

「七十歲以前不要就得了看電視睡著的病呀。」

明惠跟他開著玩笑。然後她從電視機前站起來,像是抱孩子似的抱住他。

「做惡夢了?」

明惠低聲的問著他親愛的丈夫,她比誰還要敏銳。

「嗯。是個不怎麼好的夢。」

「不會有事的,我和麗清都在這裡陪著你。」

明惠似乎知道他做了什麼夢,甚至知道他在擔心什麼。







「嘩啦嘩啦……」

凌晨兩點,正雄從床上爬了起來。不知道為什麼,夢裡頭重覆著那些景象,他不斷的從各種地方看到那些黑螞蟻,彷彿牠們正要淹沒自己的身體。

這樣的惡夢使得正雄完全睡不著。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只剩下半邊,而另外半邊燒個焦爛,沒燒爛的那半邊就被黑螞蟻徹底的啃著,在災難中什麼也不剩。

「奇怪?是誰在用水?」

把正雄吵醒的除了惡夢之外,還有不斷的水聲。深夜中不斷吵雜的水聲,讓正雄覺得不太舒服,尤其是好像是從浴室傳來的,還有東西碰撞的聲音。

正雄走向浴室,雖然聲音是裡面傳出來的,浴室裡的燈卻是關著的。

「誰在裡面?」

裡面的人沒有回答。正雄扭開了燈。浴室裡頭是嘩啦啦的水聲。

在浴室中洗澡的「人」,居然是他自己。

那個「正雄」半邊的身體燒得焦黑,殘餘著的是乾枯的焦骸。沒有眼睛的黑色空洞轉過頭來看著他,蓮蓬頭的水朝著他身上沖著,好像永遠也沖不乾淨的血水和泥土大量的落入浴缸。浴缸裡外都沾滿了污泥。

「為什麼怎樣也洗不乾淨……」

正雄聽到了那個「正雄」說出了這句話,讓他渾身發冷的迴音,四週同時響起悲哀的號哭聲。牆壁上都爬滿了泥土、黑螞蟻開始從浴室的牆壁中爬出。隨著號哭的聲音越來越多、越來越多。不到兩坪大的浴室頓時成了地獄。

那個「正雄」從浴缸中爬出來,他微微的朝著正雄的方向伸出了手。

濕淋淋的手在地上滴著泥水,滴答滴答的泥水落在地上。

看到自己的屍體向他伸出手,恐怖的感覺漫延了正雄的全身。

「這是惡夢吧,快點醒來呀!」

正雄在心裡吶喊,他根本逃不掉,雙腳動彈不得。眼前那種忽明忽暗的感覺又再度出現。他覺得「正雄」在哭,即使沒有眼珠子也可以感覺他在哭,那兩行赤紅色的血水以及傳遍整間浴室不斷的號泣聲。







「怎麼睡在浴室裡?」

早上,明惠問著正雄,她似乎很擔心。

正雄昏昏沉沉的吃著早點,他的身上穿著整齊的西裝,準備去趕搭六點的火車去公司上班。他住的地方離公司有段距離。得早上就起來趕著出門才行。

「不知道。」

正雄不好說自己被惡夢給嚇到了,跟小孩子一樣,看到了鬼片之類的就開始胡思亂想,自己看到了新聞也開始害怕。這不是很愚蠢的事?

「如果有事的話記得要跟我說,或者是要看醫生的話也跟我說,不要悶在心裡。」

「嗯。」

正雄含糊的應著,就在這個時候,他看到對面的櫥櫃,窗玻璃上映著一幕景象。是披散著長髮的明惠,她的雙腿上都是泥土,兩眼無神的宛如女鬼般的枯瘦。從櫥櫃的倒影中向他走過來。

她的臉頰上掛著兩行淚水,混合著泥土。她的左手已經斷了,只剩下殘缺的肢體,頭顱上也泊泊的流著血。

「誰來救我,誰來救救我們!」

帶著哭聲的明惠高喊,地獄似的迴音又在早餐桌上環繞開來。

黑螞蟻就在此時開始上桌,早餐桌的麵包變成了的泥土。牛奶則帶著血絲混合著膿白色的帶著赤紅的腦漿,粉紅色的人體脂肪則從奶油罐裡滿溢流出。這是場變質的早餐,帶著死亡的顏色。

櫥窗裡的明惠越來越接近他,正雄開始拿起叉子扔過去,叉子刺中了「那個明惠」的眼睛,「明惠」把眼上的叉子拔下,叉子已經深入眼珠內部和神經,整個眼睛幾乎是瞬間被她拉出來的。

「不要!不要過來!這些都是假的!」

正雄決定與自己的幻覺做出死鬥,他覺得不動手就沒辦法解決,沒辦法使得那樣的幻覺消失,這屋子裡應該有鬼,有著不乾淨的東西,就是這些東西騷擾著他。

「為什麼沒人來救我們?為什麼我們要遭受這些命運?」

「明惠」嘶吼著,命運是殘酷的。她彷彿在辱罵著,詛咒著現在的明惠跟他,詛咒著現在他們的幸福。詛咒著與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一家人。

這些都是卑劣的惡魔,要準備摧毀他們的幸福。

「只要把它們除掉惡夢就會醒來,絕不能再倒下去!如果我再昏倒的話,就會被視為精神異常。就會無法維持這個家庭。」

正雄在心裡掙扎著。他不想被當做精神異常,他也不想再看到這些景象。

他拿著叉子衝過去,刺穿了那個「明惠」的身體。「明惠」在他使盡力氣下終於倒了下去,她還痛苦的掙扎著,想要勒住他的脖子。她還邊瘋狂的咒罵著這個世界。用那帶著哭泣的詛咒和吼聲。

「是呀!我為什麼那麼笨。為什麼不阻止正雄。如果再給我機會的話,我絕對會拼了命阻止他,即使他生氣也沒關係!為什麼我們要碰上這麼悲慘的事?那全是因為我的錯,全是因為我的錯!你們為何要丟下我一個人?我明明是最笨的為何要活下來呢?為什麼?」

幾乎要死去的「明惠」問著無數的「為什麼」,這些問題沒有著解答。

她也不可能會得到解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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