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要怎樣隨便她們。」
望著凌亂的桌子,妮絲想著。
到了學校,桌上被粉筆亂畫了無數的痕跡。
「瘋狂公主、貪污犯、偷人們財產的賊」
她的「好同學」們還替她附上今天的報紙。
報紙的內容是她進看護所的事跡,大意就是公主闖進博物館預定地,調查小組找到了她的鞋子,對於文物破壞的事情則隻字不提,就好像沒這回事。
「內閣表示將嚴加控管皇室成員行為」
「社論:執迷不悟的守財皇室」
「學校應對公主進行特別再教育」
幾個標題大概不脫這些。
妮絲去撿了幾張廢紙,將桌上擦乾淨就坐了下來。
早上第一堂是算術老師的課,她覺得每個同學的眼光都盯著她看。
就連老師看她的眼神也不友善。
兩堂課都沒有人跟她說話,妮絲就像是空氣般的存在。
反正這不過是故事裡的世界,她不斷的對自己說,只要一下課,她就開始自己的行動,目標有兩個,一個是圖書館,一個是小亞。
很快的,妮絲就發現時間根本不夠用。
第一,她找不到小亞,第二,圖書館的庫存報紙多到她翻不完。
她又不得不上課,要是得在這故事過上超過一個月,不斷逃課可能之後就連學校也回不去了,以目前人人喊打的情境來講,學校肯讓她進去已經很不容易。
好不容易熬到中午,總算有比較長的休息時間。
妮絲終於得以鑽進圖書館,開始翻著從七三二年一月以來的報紙。



七三二年一月、二月,剛開始的新聞跟她以前記得的差不多。
到了三月,國會開始吵農業補助案的時候,突然王室提出特別動議法案,由內閣送到國會,該動議為擴大皇權,但並非加強國王權利,是要加強公主,亦即次代繼承人妮絲的權益。
近三四十年來,皇室從未對自身權益的改變有意見,對於皇權的限縮也是既定方向,議案提出來後,報紙上立刻成片罵聲,大多數都質疑皇權的反撲,議會內也引起一陣風暴,大部份議員都認為,法條內容不是合理的擴張,是要回復一兩百年前萬世一系的強盛王權。
「什麼獻上最偉大的公主稱號,簡直不可理喻!這真是國王提的?」
明定在法條中的這條文,更成了媒體攻擊,民眾抗議的對象。
七三二年四月,農業補助案的焦點被移轉,人們走上街頭,包圍皇宮,連皇后也勸國王放棄擴張王權的想法,議會中,兩派的意見難得達成一致:
「要以此機會拆掉王國的招牌,達到廢除王室的結果。」
「王室的名號可以保存,廢除掉他們對皇宮的使用權。」
「王室除了國家的象徵外毫無用途,附近有數個國家都是以聯盟國、邦國、共和國的方式存在著,每年花大量稅金去養王室,別開玩笑了。」
王室提出的議案很快就被否決,不只被否決,還再度掀起廢王室的討論。
國王則不死心,短期內又再度送案,議會連否決也懶了,決議無限期擱置,倒是民眾的反對聲浪勢不可擋,在這情形下,廢除王室派佔了上風。
七三二年五月三日,經過長達兩天又十個小時的憲政辯論,佛摩爾王國正式改國號為佛摩爾共和國,內閣並通令自六月起,皇室成員必須離開皇宮,文物資產由國家直接管轄。



妮絲翻著報紙,把這些事情一筆筆的記下來。
一個個標題,經她整理過就與歷史課本的內容差不多,幾個月、幾年的歷史收縮成幾段的長度,若「故事書」上能呈現類似的文句,大概也不出那幾行字。
最後是六月某天的報紙。
當翻到這張報紙時,映入眼簾的是皇宮外爆發軍事衝突的標題。
正規軍與保護皇宮的私軍,在財產徵收上發生衝突。
「那時候,故事書還在手上!」
在報紙的插圖中,妮絲看到自己抱著「故事書」的樣子。
軍隊的徵收範圍似乎包括「故事書」,自己正在拼命抵抗,圖片中的她連筆都沒有了,寫不出字來,可是她若早知道情況會變這樣,應該會在之前就下筆才對,怎沒在這之前就改變故事?
不用講這個,光改完出現的時間點就很奇怪了。
「不要拿走我女兒的東西!」
某個標題是國王格雷被抓走前所說的一句話。
「國王與公主拼了命抵抗政府軍,皇宮禁軍由國王發動,形成無謂的對抗,幸在王后對局面的控制,及禁軍內部的自律之下沒發生傷亡意外,但國王格雷操作私軍,袒護女兒的行為,很明顯的違反了共和國社會安全法,死命抵抗的公主也表現出了對權力與錢財的貪婪與渴望。」
「要搶走故事書我當然拼命抵抗好不好。」
妮絲闔起報紙,她將上頭記著新聞摘要的紙片放進制服口袋。
大致上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就行。
她走過圖書館書櫃間的走道,準備將報紙放回去。
看看時間,中午休息也差不多要結束。
木製的書櫃間,正午的太陽由窗口照進來。
妮絲停下腳步,她覺得這地方很平靜,之前在學校的時候,從沒像這樣好好坐過圖書館,就算有也不是自己一個人。
「如果有機會逃出這爛故事,以後絕對要多來這裡。」
妮絲將報紙放回存放架上,突然,她聽到了圖書館的木質地板上傳來腳步聲。
後頭有人來了,腳步急促的接近她,在她身後的是三個班上女同學。
「瘋狂公主,整天只會擺架子,還會躲到圖書館來!」
「難怪我們都找不到妳。」
「是啊,找不到妳陪我們玩,快無聊死了。」
三位同學不懷好意的看著她。
「要怎樣,請便。」
妮絲盯著其中一位女孩。
那是她的朋友,羅莎,在進入這故事之前的朋友。
羅莎之外,另外兩位僅僅是點頭之交,一位叫莉絲,另一位叫潔西卡。
「嘿!潔西卡,妳看她好兇哦!」
羅莎撥了撥自己的頭髮,她伸手抓住妮絲的衣領。
「討厭妳這女人,長得又醜又噁心,以前是皇室還有點樣子,我可以跟人炫耀我有個公主朋友,才跟妳在一起!妳以為妳多受歡迎,有好多人都跟我都這樣想,別太自以為是,擺出高傲的樣子了!」
妮絲不回答,以用同樣的眼神看著羅莎,羅莎毫不客氣的繼續說下去:
「真是讓人想吐,之前都低聲下氣的,今天擺出這囂張臉,妳不要以為妳有靠山可以幫妳,在圖書館這裡,可沒有什麼靠山給妳靠!」
「羅莎,在圖書館別說那麼多話,把她直接帶走吧!」
旁邊的莉絲滿臉不耐煩的表情。
「把她帶到水池去就好啦。」
潔西卡說著,三人用力架起妮絲的手腕,將她往外拖。
移動的途中經過圖書館的還書台,圖書館管理員低下頭,默默的轉過身。
不知名的管理員,完全不想介入這件事。



圖書館外中庭的噴水池,有著與皇宮噴水池近似的樣式。
以前妮絲看到它的時候,只覺得「這好像家裡的噴水池」,當然,它比皇宮後花園那個小上一號,旁邊立的不是先王,是學校創辦人的雕像。
「洗洗冷水澡看看會不會讓妳的瘋腦袋清醒點!」
女孩們邊喊,邊鬧,把妮絲的臉不斷的往冷水裡按。
溼冷的水滿佈在她的臉上,滲進制服裡,有好幾次她差點不能呼吸,每當妮絲好不容易抬起頭,她們又將她的臉按入水中,這樣不斷重覆著。
快要窒息的時候,妮絲總是覺得意識一陣恍惚。
說不定真的窒息了,就能從這個怪夢中醒來。
寫故事的作者,會在自己的故事中死掉嗎?
灑在身上的冷水,滲進鼻腔、咽喉的水,還有那好似皇宮的噴水池。
它們都不真實,都不像是真的。
「喂!你們又在幹什麼?」
嚴厲的女聲從她身後響起。
很熟悉的聲音,這是妮絲耳聞過無數次的說話聲。
女孩們將妮絲的臉抬起來,妮絲已雙眼恍惚,臉色蒼白,上半身幾乎溼透。
「妳來啦,絲莉亞!竟能找到這來!」
羅莎惡狠狠的說,妮絲則用已模糊的視線,努力想看清楚小亞的面容。
小亞來救她了。
那時,妮絲才理解女孩們口中的「靠山」是什麼。
「對,我來了,妳們該放開她了吧。」
小亞冷冷的說,她從袖中抽出兩個銀亮的物體。
它們既非刀也非劍,僅是兩只銀湯匙。
「想打架?」
羅莎說著,小亞將一只湯匙往水池的方向筆直的扔過去。
銀光閃爍,擦過羅莎的髮際。
湯匙沒有落地,它的柄直挺挺的卡進噴水池的岩石壁邊。
「妳知道的,放開她。」
小亞再次強調,羅莎和潔西卡對望了一眼。
「放就放!」
她們將渾身溼透的妮絲扔在地上,匆忙離開了水池邊。



坐在地上的妮絲,盯著「這個故事」的小亞看。
她發現小亞的胸前仍有那顆紅色的寶石。
「妳知道『故事書』的下落嗎?」
她試著問小亞,想得到像之前那樣的回答。
小亞曾告訴她要怎操作「故事書」,也對故事提出不少想法。
她認為小亞不只是她的女僕、她的人物,還是故事的輔助者。
此時的小亞只是搖搖頭。
「妮絲,不要再想它了。」
小亞不再稱她為公主殿下,而是直接叫她的名字。
「它被搶走了吧!當時我怎麼做的?為什麼不會寫故事抵抗?」
「我不知道妮絲妳在想什麼,那只是普通的石板而已。」
「咦?」
「妳拼命的保護它,說它有神奇的力量,但它就只是石板。」
「妳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妮絲,我盡我的力量盡量保護妳,我把妳當朋友,不希望看妳被欺負,可是我希望妳面對現實,皇室已經失去了地位,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,妳想的東西全部都是夢,是生活壓力而產生的幻想。」
「等等,等一下!」
妮絲相信,自己的意識仍然清楚。
就算經過方才的虐待,思考一度混亂,她還能冷靜問著小亞「故事書」的事。
當她發現小亞又扯出幻想什麼的時候,她得把小亞的說法聽清楚。
「妳說什麼,我在幻想?」
「妳在幻想,那什麼妳講過無數次,『故事書』石板可以改變世界的事,全都是妳的想像,還有什麼龍、女僕的、甚至是我胸前的紅寶石、內戰,它們都從來就沒有發生過。」
「妳不是引導我,怎麼使用它的小亞?」
「那些事妳說過好幾次,妮絲,妳病了,每次病發起來的時候,妳會跑去皇宮博物館預定地,接著被抓到看護所或都市警局,重覆說幾百遍大石杯被破壞的事情,實在太多次了,媒體都幫妳取了個『瘋狂公主』的稱號。」
「我明明看到大石杯被……」
「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!」
小亞的語氣無比激動,她搖晃著妮絲的身子,吐出讓她難以置信的話語:
「莫道爾王的大石杯,根據內閣博物館提供的資料,早在王曆一三五年就因為內亂被破壞了。」
「不可能!不可能的!」
妮絲抓著小亞的衣袖,她沒想到連小亞都變了個人。
故事的設定,全都失效了。



下午三點半,放學時間。
妮絲聽從小亞的意見,來到學校的「命運指導室」。
在佛摩爾王國的傳統中,認為瘋子就是被惡鬼上了身,必須接受命運指導的儀式,但是,真正的瘋子不會認為自己發瘋,命運指導室只是用來驅除所謂的小心魔,當認為心裡鬱悶難受的時候,去那裡就能得到排解。
妮絲過去曾去過兩次命運指導室,都是排解功課上的困難。
她去的時候,指導室的導師只是跟她說話,讓她放鬆壓力。
可是這次,小亞說妮絲已經瘋得厲害,叫她自己去領卡。
指導室外有幾張卡片,上頭寫著日期戳記,其中一張果然是她的卡片。
卡片上整整齊齊的,蓋著一格格的日期印。
妮絲想,這故事中的「自己」還真勤於來指導室報到。
「娜塔雪莉老師,我來了。」
走進黑布包圍的指導室,妮絲見到了老師。
指導室中點著的魔法煙霧發出異味,不同顏色的能源石照著中央桌上的水晶。
「妮絲,今天過得還好嗎?」
「還不錯。」
「還有被欺負嗎?」
「有。」
「每次聯絡妳的導師好像都沒有用。」
蒙面的女子從座椅上轉過身來,她有對碧綠色的眼睛。
據說她是南方達拉耶省一帶的居民,才有這種異色的瞳孔。
「那不是導師能夠解決的事情。」
「妮絲,是否有想過要轉學,或跟媽媽一起改名?」
「嗯?」
「老師認為這是最好的方法,比起用儀式好得多。」
「老師,我不可能放棄皇族,還有爸爸的名字。」
「共和國很大的,妳可以躲去任何地方,至少離開首都會更好,我不知道當初妳是怎麼對妳父親提出擴權法案的意見,許多人都難以相信,妳也受到社會上的許多責難,特別是支持皇室那一派。」
「我從沒有對爸爸提出過這種意見。」
「妳父親不可能做出這種決定,過去我曾在皇宮中參與各種情報工作,深知格雷國王的性格,他對於人民百姓和議會政治的關注,遠比自身權利重要得多。」
娜塔雪莉的話,讓妮絲感到心口微微的絞痛。
父親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。
小亞說她在做夢,那就更不可能了。
除了「故事書」的存在能夠解釋這件事,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動爸爸,去做出王室擴權,甚至出兵與議會對抗,性格大變的行為。
「老師,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發瘋,會半夜闖進皇宮,會講些瘋子講的話。」
娜塔雪莉老師沒有回答她,只是眨著眼睛。
「那石板的事情,我也說過很多遍,妳應該也聽到煩。」
妮絲說這話時,幾乎喘不過氣來,她急著要娜塔雪莉老師相信她的想法:
「格雷國王,也就是我的爸爸,會做出這樣的政策,全都是因為故事書的關係!就是我抱著的那塊叫『故事書』的石板,它可以寫出足以改變世界的故事!」
老師仍只是聽著,聽著妮絲激動的說著話。
「我在故事書上寫下父親的事,是我自己想要權利,想要戰爭,我想要大家敬稱我是最偉大的公主,我討厭內閣,我不瞭解父親的心意,都是我的錯!」
妮絲說著說著,忍不住哭了起來。
她知道,老師應該還是當她瘋子,看娜塔雪莉老師的模樣就知道了,老師根本就沒有相信她,一塊會改變世事,影響人們性格的石板,這類怪事誰會相信?就連她自己也快要不相信了。
「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很好,很好的。」
娜塔雪莉老師站起來,輕撫妮絲的亂髮,將她抱在懷裡。
「老師,妳不會相信我的吧。」
「我會相信妳,誰叫妳第一次對老師說這麼多話。」
娜塔雪莉的語氣溫柔,感覺不出虛假。
妮絲才知道過去的「自己」,進了指導室後從來都不說話。
「如果早說出來,老師有辦法幫妳解決。」
「真的嗎?老師相信我的話嗎?」
「是這樣的,老師認識一位古物商……」
娜塔雪莉說出了讓妮絲彷彿見到光芒般的話語:
「妳的『故事書』就在他那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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