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博物館,這裡哪裡像博物館了?
妮絲掩不住內心的激動。
她眼前的庭院,她家的皇宮後花園,在微明的月光底下像座廢墟。
常年噴水的水池長著厚厚的青苔,比保護劑還要臭上幾倍,像是動物屍體和爛草堆的味道遍布在花園裡,以前小時候她常玩的沙堆,白沙早就被掏個精光,成了個堆滿碎石的空洞,裝飾用的先王雕像不知怎的被鋸去頭部,僅留下身體立在那兒。
「怎麼會變成這樣?為什麼?」
妮絲開始奔跑。
她在後花園周邊的走廊上跑起來,後花園不只是本體,連外走廊都被破壞得嚴重,石塊和鐵條四處橫陳,掛在牆上的裝飾畫則早就一個個被拆走,後花園北面的牆壁,還有燒過的痕跡。
看到這幕破敗的景象,妮絲飛也似的跑開。
她要離開這裡,得想辦法拿到「故事書」,它一定在某個地方。
跑著跑著,她的長髮也亂了,老舊的鞋子穿得她的腳陣陣疼痛。
妮絲到了燒焦的牆壁正下方。
在那裡,她將不舒服的室內鞋給脫了,此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衣物也是又舊又髒,上面有許些霉斑與老舊的污漬,和剛用故事書修改故事前的衣服不同。
真是糟透了。
北面牆的出口也鎖了起來。
沒有比被關在自己家裡更糟糕的事情。
「對了,地下室應該還有小型能源石燈。」
妮絲記得為了整理地下室的文物,她和媽媽總會將一些能源石零散的保存在小櫃子裡,有石子及手提式的石燈。
小櫃子跟之前的樓梯相同,都混在雜亂的東西裡。
應該沒有那麼容易被拿走,她想著。
剛到地下室,妮絲就沿著牆走,她以為應該黑摸摸的地下室,其實比上頭還亮,通氣窗口都沒有布簾也無遮蓋,靠著這些光,她很容易的就找到了小櫃子。
雖然周圍雜物的配置變了,櫃子底下很幸運的沒有被塞住。
拉開櫃子,櫃中的能源石等都還完好如初。
點亮了燈,妮絲終於看清了整個地下室。
地下室的景觀讓她驚叫出聲。
除了她方才看到的部份之外,看不到的部份全部被清空。
「誰做下這種事……」
石杯呢?莫道爾王的大石杯呢?
媽媽曾經眉飛色舞,說著過去王國輝煌時代的石杯呢?
提著能源石燈的妮絲跌跌撞撞的跑過去,跨過那片先前堆著許多雜物的空地,來到地下室角落一處向下走的樓梯,往下再過去是保存大文物的地方。
那裡早已不見石杯的蹤影。
僅有數片被打碎的石塊,帶著莫道爾王時代的紋樣。
妮絲手中的提燈掉落,雙腳一軟,跪倒在地上。
能源石的亮光,在地面上畫出長長的光痕。



清晨,皇都市立看護所。
瞳孔失去光芒,紅著眼圈的妮絲坐在那裡。
她的頭髮捲曲得像鋼絲絨般,衣服又破又皺,白嫩的腳上滿是傷跡。
她並沒有找到真正能順利出去的路。
哭過之後,她就失去之前探索的謹慎,被摔掉的能源石燈很快就滅了,意識模糊的她只是不斷的往上走,經過花園時,她直接穿過了帶刺的鐵柵破洞,腳上、衣服上、手臂上,立刻被鐵柵刮出條條的痕跡。
由於直接、強行穿過鐵柵的裂縫,她便得以離開皇宮。
平常她不可能這樣做的,看到尖利的鐵柵與刺,會恐懼、會繞路。
但看到皇宮,自己的家變成了那樣,回憶變成如此,她就顧不了那麼多了。
離開皇宮後,早上的巡警隊看到她淒慘的模樣,問起名字她說是妮絲•薩•提爾耶特•佛摩爾,對方還不相信,當她是瘋子把她送進了看護所。
「這年頭怎麼會有人想自稱是皇室的人?」
「腦子壞了吧,皇室都變那樣了。」
「也沒有身份證明,跟資料上的照片還真的有點像。」
「自稱是『瘋狂公主』的話,應該是瘋子無疑。」
「我也這麼想。」
兩名市立看護所的管理員討論著。
「瘋狂公主」
就算意識被情緒所填滿,妮絲清清楚楚的聽見他們對自己的稱呼。
搞不好自己真的瘋了,她想。
不過是十幾小時前,她還在皇宮裡,吃著女僕準備的飯。
還握著故事書,指定巨龍的身份,彷彿世界都在自己手中。
現在連家也沒了,坐在這看護所裡,被當成瘋子。
若這是在開玩笑的話,也開得太大了。
「好累,睡醒來的話,會不會還吃著小亞的飯呢?」
靠在看護所的牆上,累極了的妮絲昏昏沉沉的睡著。



「妮妮,妳又跑去哪裡了?」
等到被叫醒的時候,外頭已經透進了黃昏橘紅色的陽光。
感受到溫暖的懷抱和香味,妮絲睜了眼睛。
「媽媽!」
是媽媽,熟悉的味道。
夢終於醒來了,妮絲想。
後頭的聲音,和冰冷的牆面,馬上就打消了她的念頭。
「還真的是妳的女兒啊!」
「對不起,給大家添了麻煩。」
媽媽摟著妮絲,邊轉頭向兩位管理員道歉。
「妳女兒怎麼放在外頭亂跑,還變成這樣子,前皇室連女兒都不會管嗎?」
「對不起,非常抱歉。」
媽媽只是不斷的道著歉,一句話也不反駁。
妮絲注意到,雖然媽媽還是同樣的氣息,她的衣服和穿著,卻已不像在皇宮中那樣的整齊、端莊,比較像是傳統市場買來的二手衣物。
這使得媽媽溫和的氣味中,混著些陳舊的,棉絮的霉味。
「我們是在皇宮附近發現她的,琳娜女士,皇宮附近早就圍起來說要改成博物館,沒有館方籌備委員會的邀請,任何人都不得進入,這條規矩妳們應該非常清楚。」
「我會跟她好好說,抱歉。」
媽媽除了道歉外還是道歉。
妮絲再也忍不住了,她站起來,指著那兩位看護所的成員說:
「什麼博物館!博物館上面是內閣嗎?」
兩個男人瞪大眼睛看著她,妮絲語氣中帶著哽咽,憤怒的開罵。
「皇宮裡面的資產完全沒有受到保護!房子變得破破爛爛!外頭也沒有駐警,王權可以交給你們,政治上的狗屁你們要怎樣隨便!但皇室的文物變成怎樣,內閣敢說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?裡頭的東西壞了多少你們不知道?」
妮絲的口氣越來越激動,她也明白,自己正對著兩個無關的人發怒。
她還是止不住心中的怒意,繼續發作下去:
「內閣全是群白痴!全是飯桶!爸爸為什麼要把國家交給他們!」
「夠了,妮絲。」
兩個男人沒再說話,也沒回應,倒是媽媽以嚴厲的語氣制止了她。
「不要再說了。」
「我偏要說!媽媽,妳幹嘛對他們低聲下氣,那個東西被破壞了妳知道嗎?那個妳最喜歡的,我們小時候常在那兒講著故事的地下室,莫道爾王的大石杯……」
「妮絲,聽到沒有,不要再鬧了!」
媽媽硬是抓起妮絲的手,將她往外拉去。
妮絲從未看過表情如此嚴厲的媽媽,她從來就對妮絲很溫柔,從來就是如此。
「媽媽!那個大石杯!大石杯被內閣破壞了!」
「啪」
熱辣辣的巴掌,落在妮絲的臉頰上。
妮絲不再說話,取而代之的是啜泣。
溫柔的媽媽,從未打過她,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。



妮絲並沒有反抗媽媽,她也不再說話。
她想,她絕對有希望回去,眼前的事不過只是故事的場面。
要哭就盡情的哭,等到她回家,見到了「故事書」。
只要幾個不起眼的字,就能夠把內閣摧毀殆盡。
媽媽帶著妮絲回家的路上,兩人一路都沒說話。
一回家,妮絲就自己躲進房間,開始滿地尋找著「故事書」。
這個「家」和她在皇宮的家差上很多,只是間木造的窄小房舍,位於彎曲的巷子底部,她的房間窗口還面對著前方餐廳經營者的煙囪,濃重的炊煙味遍布屋內各處。
妮絲在桌上發現幾條漆黑的抹布,大概是清除油煙用的。
除了課本和一些簡陋的文具外,她找不到它的存在,不用說「故事書」了,就連衣櫃中的衣物也只有幾件,每件都沒比她身上的衣服好到哪去。
妮絲幾乎像是絕望似的坐在床上。
木製的老舊床鋪,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,隨時都像是要垮掉。
看來只有先接受這種生活,等著「故事書」出現。
「不能只是等著,問媽媽應該知道些什麼。」
得盡快取回它,不管用什麼手段。
摸著還熱辣的臉頰,妮絲從木床上站起。



「媽媽,媽媽。」
妮絲走出自己的房間,到了窄小的客廳。
媽媽正低著頭用客廳的木桌整理幾件衣物,頭上包裹著布巾。
媽媽的手比之前還要來得粗糙。
從媽媽拉住妮絲的手,要將她拉離看護所,從那堅硬如岩石似的巴掌打在她臉上的時候,妮絲就已經知道這點。
就算是如此,站在媽媽身邊,看著她的手掌的時候,妮絲還是忍不住想哭。
「對不起。」
「沒關係,是媽媽不對,媽媽不應該打妳。」
媽媽抬起頭,妮絲注意到,媽媽的眼睛也紅紅的。
妮絲吸了口氣,將淚水與鼻酸的感覺給吸回去。
「媽,以前皇宮的東西,除了搬不走的以外,大多到哪去呢?」
「那些都被內閣收走,成為國家資產。」
「都在博物館裡頭嗎?」
「我也不太清楚,博物館已經不讓我進去了。」
「我知道了,媽。」
媽媽不只失去皇后的地位,連她博物館的工作也回不去。
妮絲又再次吸了口氣,鼻子又莫名的酸起來。
媽媽低下頭,邊整理衣物邊跟妮絲說著話。
「妮妮,麻煩妳幫媽媽買點東西,市場快關門了,會有些特價的食物,妳拿零錢包裡的幾個銅板去買。」



沒有線索了。
妮絲邊想著,邊提著放著粗麵包的袋子。
快關門的市場有些特價的麵包,零錢包中的銅板只買得起這種食物。
有總比沒有好,就像是衣物,再怎樣還有學校制服可穿。
從市場回來的路上,妮絲注意著零售報紙的標題。
「總理斯特維克對新農業政策表示遺憾」
「南方各省蘊釀抗議行動」
「官員貪污又一起!柏克市市長遭起訴」
南北的問題還沒解決,皇室則在更之前就瓦解了。
近期的報紙標題並不足以說明什麼。
「對了!市立圖書館!」
要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話,只要去圖書館就可以。
目前天色已暗,圖書館已經關門,妮絲計畫明天再去學校圖書館把事情查清楚。



買完粗麵包,妮絲就和媽媽兩人享用晚餐。
房內只有一盞單薄的能源石燈,比之前在皇宮時暗了許多。
得用刀子才能切開如石頭般的麵包,粗麵包通常被稱做「托瓦」,硬到沾點水才能吃,常做為乾糧使用,須經過整天的曝曬。
即使貴為公主,妮絲也吃過「托瓦」。
「爸爸,這好難吃哦!」
第一次吃托瓦的時候,妮絲哭喪著臉。
「國王殿下,臣認為不應給公主這樣的飲食。」
王下騎士亞雷諾,看到公主哭哭啼啼的模樣,忍不住對格雷國王提出建議。
「亞雷諾,你不懂,南方無數的農民百姓,都吃著這樣堅硬的食物,當下是承平之世,若有天農作欠收,天災人禍,甚或發生不可預知的事,說不定連托瓦也不可得,每隔一段時間,皇宮成員不只皇室,都要全面配給托瓦。」
見國王堅持至此,德卡也不好多說什麼,留在妮絲在那兒哭著。
「好難吃哦,爸爸!」
「爸爸教妳,托瓦要這樣吃,沾點水,乾麵粉就會發出香味。」
「哪有什麼乾麵粉的味道嘛,爸爸騙人!」
「慢慢吃,慢慢感受,它是南方土地的香味。」
爸爸摸摸妮絲的頭,對她這麼說著。



晚餐桌上,只有妮絲和媽媽兩人,一刀刀切著托瓦。
教導她托瓦香味的爸爸,並未與她們共餐。
妮絲也不敢問,之前應該發生過什麼她不知道的故事。
她還沒問,倒是媽媽先開了口:
「我昨天到都立監獄去看妳爸的時候,他的氣色還不錯。」
「嗯。」
「他之後會調到中央監獄去,兩個禮拜後我們可以去看他。」
「好。」
妮絲低著頭,不敢看媽媽的眼神,她怕她又開始哭。
突然,媽媽站了起來,走到妮絲的身邊。
「媽?」
「兩個禮拜後,一定,知道嗎?」
妮絲感受到了媽媽流下的淚水,溫溫的,沾在她的肩上。
「妳已經很久沒去看妳爸了,不要害怕跟他見面,妮妮,那都是妳爸爸為妳做的,不要愧疚,不要自責,不要難過,媽媽都知道,都知道妳怎麼想,妳最愛妳爸爸了。」
妮絲不知道,她完全不知道媽媽說的是什麼。
她只是摟著淚如雨下的媽媽,口中「托瓦」麵粉的香味泛開來。
那是爸爸教導她的,南方土地的味道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松音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