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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終章：命運
「起來囉，小珊。」
當天半夜，我被爸爸搖醒。
窗戶透進的微光中，我看到爸爸媽媽站在黑暗中。
我知道不開燈的原因是什麼，他們跟姐姐相同，把黑夜當成了白天，這又是「邀約」，那男人的詛咒又再度來臨。
「快點，妳姐姐在外面等了。」
我在黑暗中換下睡衣，穿上外出的穿著，外面寂靜無比。
「小珊和靜，都長大了呢。」
「離上次爬山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」
「天氣不太好，要不要帶外套？」
（他無法傷害人。）
（所以，遇到什麼都不要害怕。）
我的心中默念著上師的話語。
（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。）
「小珊，好了沒？」
「好了。」
我上了爸爸的車，卻發現車上只有我，爸爸和媽媽三個人。
「姐姐呢？」
「姐姐就坐在妳身邊啊。」
問題是，我的身邊並沒有半個人。
「難道，姐姐已經……」
我的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「我們要出發囉，小珊。」
「等一下！」
我的手用力的拉著車門，車門竟像是從外面被鎖住般，完全都推不開來。
「佩珊不要那樣拉車門，車門會壞的喔。」
爸爸轉過頭來，叮嚀著我。
在迷濛的街燈光芒下，我看到極度駭人的景象。
爸爸的手握方向盤，另一隻手卻拿著刀子劃開自己的肚皮，裡頭的腸胃整個滑了出來，他的白西裝上被染上了大片的紅暈，臉上的表情卻完全沒有任何改變，像是在切割著別人的身體般。
條條的胃腸如同小蛇，在駕駛座上，爸爸的腿上橫陳，紅色的腸胃混合著脂肪和污物，使得密閉的車廂中散發著酸腐以及血腥的臭味。
「抱歉，爸爸忘了帶烤肉，就先吃這些吧。」
「這樣的話，媽媽也來準備烤肉。」
媽媽的手中，捧著血淋淋的肉塊，半圓形的肉塊被切個稀爛，腐肉與血管交錯，如雨點般滴下涔涔的鮮血。
我閉起眼睛，不敢看眼前的景象。
「我要讓妳家破人亡。」
耳邊，惡毒的詛咒盤旋不去。
「來啊，跟媽媽一樣，妳也要買些肉喔。」
媽媽的左胸，是個巨大的血窟窿，挖空的空隙中露出森白的骨骸，骨頭上吊著幾根細細的血管及肌肉，她的手上握著刀刃，逼近我的胸前，我用手擋住她的刀鋒，銳利的牛排刀竟狠狠的劃到我的手上，劇痛馬上衝擊我的腦門，讓我幾乎昏了過去。
「呀！」
劇烈的痛覺漫延我的全身，我瞥見自己的左手小指被媽媽切下，掉落在駕駛座上。
「不要過來！不要過來！」
我瘋狂後退著，退到車門邊。
媽媽手上銀白色的牛排刀，沾染了我和她的鮮血，她的眼神空洞無比，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母親。
「小珊的肉很新鮮呢，媽媽最喜歡了。」
「不要！」
左手的劇痛及失血，讓我快要昏了過去。
（他無法傷害人。）
上師的話又傳進我的耳中。
「如果這是夢境，也未免太真實了…..,」
疼痛的感覺暫時緩和了下來，白玉的光又包圍住我的身體。
自從那天從上師那邊回來之後，我總是將白玉貼身帶著，讓這枚冰冷的玉佩，緊緊的貼著我的肌膚，我明白，在我害怕的時候，它會發出它專屬的光和熱。
※
咖啡廳裡，濃郁的香氣飄蕩。
「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才，財團那麼做，真是看走眼了。」
「不過，我相信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公司。」
「當然，憑你的才華怎麼找不到更好的企業呢？」爸爸笑著，拍拍他國中同學的肩膀：「隨便就可以找到年薪百萬以上的工作。」
※
駕駛座前的爸爸倒下，頭側躺在方向盤上，臉色發白，眼珠子突出，唇邊留著血和唾液，他的手垂在駕駛座上，肚破腸流的他已經不可能再發動車輛，圓圓胖胖的腹中，腸胃早就被掏個精光，只剩下一個深可見骨的大洞。
「年薪百萬，真是好笑！我在星華的年薪，是像你這種傢伙的十倍。」
在車窗上方，我看到耀明叔的臉，已經變成一張可怕的鬼臉，怒吼以及詛咒著他的命運。
「應該橫死，流落街頭的是你，不是我！」
※
咖啡館的景象，再度出現在我們的眼前。
「還記不記得，我們國中的時候，你做什麼事都比我好，也比我有成就。」
「現在成就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了，學歷也無法決定一切。」
「但是你會唸書，唸書這麼痛苦的事情都維持得下去了，還有哪些做不到的？」
「哈哈，說得也是。」
（你可以做得更好，而不是完全做不到。）
對著透明的窗玻璃，咖啡店時的對話歷歷在目，我的心中這麼回答著，我也聽到了爸爸的聲音，他在跟我說著相同的話語。
「死胖子，你是在同情我嗎？」
玻璃上的鬼臉罵著，車子瘋狂的撞上電線桿，車燈熄滅，玻璃碎片紛飛，刺進爸爸躺握在駕駛座上的遺體，同時，我的身邊也開始燃起了熊熊的烈火。
想殺死我的母親，早因為胸口處的大量失血而暈倒在地上。
火燄朝著我直逼而來，失去手指的我，也即將被疼痛折磨得暈眩過去，染血的傷口好像有無數隻的小螞蟻在咬著，濃密的黑煙密布在車廂之中，讓人難以呼吸。
好燙、好燙。
會這樣死去吧，沒有任何痛苦的。
我想著上師，想著姐姐，想著許多的事情。
還未斷指的右手，好似被牽引般，自動舉起了媽媽身邊的牛排刀，往我的胸口刺進去，我聽到劇烈的撞擊聲，上師給的白玉，就在這刺殺的動作中化為碎片。
曾在地下街看過的金光，由白玉的中央溢出，像是佛菩薩慈悲的大手，溫柔的將我包在掌心，火燄與溫柔的光，漸漸的吞沒了我的意識。
※
「耀明，無論如何，你還是我的好同學，有困難的話，我也可以幫你忙，這個社會本來就是互相幫助。」
「哈哈，我也知道，命運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公平的。」
「命運當然不是對每個人都公平啊，叔叔。」
突然，在爸爸身邊，一直沉默著的女孩說了話。
「命運只對溫柔看待它的人公平，我是這樣想的。」
我的姐姐說著她的想法，那是十分天真，也是不諳世事的想法，也許到了今天，她還是這麼想。
「溫柔的對待生命中的每件事物，即使是打擊、傷害妳的人，在痛苦中越顯得樂觀，命運就會更加溫柔。」
姐姐說著，爸爸緊緊的握住姐姐的手，示意她不要亂說話。
無論耀明叔再如何掩飾，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落寞。
※
黑暗的房中，屋樑上有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吊繩，姐姐站在椅子上，準備將吊繩套在自己的脖子上。
「我要爬山，我也要去。」
「在痛苦中顯得樂觀，命運就會更加的溫柔。」
「那其實，是很溫柔的感覺呢。」
「那個女孩子……」
男人的鬼臉，在姐姐的身邊包圍著。
「你做不到的事情，要讓這個溫柔的女孩，也跟你一樣做不到嗎？」
我摟住姐姐的腰，緊緊的貼在她的身後，感受著姐姐的體溫。
「耀明叔叔，其實你心中很喜歡姐姐，如果再年輕個十五歲，你可能會想把他娶回家，而不是殺了她。」
「閉嘴，我要讓她下地獄！她在那個時候讓我丟臉，讓我在死胖子面前出醜，我才不會喜歡這樣的女孩，看看她的穿著，她的手錶，她的生活態度，是多麼的奢侈浪費，這種女人後來只會成為社會的蛀蟲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！」
姐姐的手，慢慢的拉緊套繩。
我則在姐姐背後，用力的拉住她，兩股力量在她身上拉扯著。
「你喜歡我的姐姐，我始終相信這件事。」
我毫不畏懼的望著鬼臉。
「你要是不喜歡她，不會變成男生的樣子跟在她的身邊，在你在她身邊的時候，也都帶給她快樂、安適的感覺，而沒有真正的傷害她，我知道你對她不是憎恨，而是想要她來救贖你，想要她來讓你覺得溫暖。」
「住口！」
「她那天說的話，其實只是把刺進你心底的針，你受不了這樣的疼痛上吊自殺，心裡卻又無比贊同她的想法，因為她說得太真實了，太殘忍了。」
地板上伸出好幾隻鬼手，拉扯住我的雙腿。
鬼手沾黏著泥土及利爪，在我的小腿上劃出長長的血痕，我感到小腿劇烈的疼痛，幾乎站不住腳，也很難抱住姐姐了。
即使如此，我還是使盡所有的力氣，拉扯住姐姐的身體。
有股無形的力量正在支持著我，讓我能夠忍受痛楚。
「羽揚，我不知道你在難過些什麼，無論如何一定要開心起來喔。」
「命運總是站在對它溫柔的人這邊。」
我看見姐姐的身後，透出一道微光。
姐姐的手離開了吊繩，身子像是失去吊線的木偶般墜落在地上，她的身影出現在鬼臉的後方，溫柔的撫摸著那張絕望痛苦的臉。
她的語氣無比的溫柔，像是在對情侶說著話。
「耀明啊，有空一起再喝咖啡吧，你快要東山再起了！就算在那個世界，不，不管在哪裡都是，命運總會站在你這邊的，你是比我努力的人啊！」
爸爸也出現在耀明的身後，身影呈現半透明的他，語氣中沒有半點怨恨。
「你們……」
「這樣的話，你還要再向這家人報復嗎？」
上師清朗的聲音傳來，她由階梯走下，由天上延伸下來的階梯，穿過我家的陽台，直到姐姐的房內，她的身邊包圍著溫柔的金色光芒。
「沒有人恨你，所有的人心裡頭都認可你。」
鬼臉失去了怨氣，逐漸化為完整的人形，他的身影貼在牆上，像是張黏在壁上的紙張，上師走到他的身邊，取出白色的瓷瓶。
「從一開始，我就知道你不是壞人。」瓷瓶泛出淡白色的光，將影子逐漸吸了進去：「壞人會向他要報復的人說「不要按」嗎？」
原來，上師知道所有的事情。
就連那極其微小的細節，都在她的掌握之中。
白光中，鬼臉的陰氣散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陽光似的笑容。
「命運總是站在對他溫柔的人這邊。」
在白光中，我聽到了耀明復誦著姐姐告訴他的話語。
那是個十幾歲的國中生，心裡頭對未來，以及人世天真的看法。
※
當晚我從床上醒來，時間是凌晨四點半，是被姐姐搖醒的。
「妳看妳看。」
「看什麼啊？妳該不會又要出門了吧？」
我揉了揉眼睛，覺得全身都好痛，好累，好像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。
我知道我又再度從夜世界中回來，而且是在自己家中。
只是，這是個最近被惡夢困擾的我，難得的祥和的夢境。
「好奇怪喔，我所有的錶都停住了。」
「什麼錶？」
我還在昏迷而且意識不清的狀態中。
「我的錶啦，妳看！」
姐姐打開了她所搜集的手錶盒，十幾隻手錶整整齊齊的擺在盒子中。
它們的時間全部停住了，都在凌晨四點三十分。
不對，不是在凌晨四點三十分，我看到了它上面標示的時間，二十四時制的電子錶上清楚的標示著「十六點三十分」，這只錶是在夜世界中的「白天」停住的。
「那個……姐。」
我問著姐姐。
「妳剛剛有做奇怪的夢嗎？」
「沒有耶，怎麼了？」
「那妳記不記得，」我試探性的問下去：「妳有個國中同學，叫做張羽揚？」
「沒有啊，什麼國中同學，妳怪怪的喔。」
「哪裡有，我只是突然想到這名字，大概是我的同學吧。」
「做夢夢到喜歡的人嗎？」
「最好是啦！」
姐姐大概已經完全忘記了，或者是和這件事沒有關係了。
這樣也好，屬於這件事的記憶，由我來保存就好。
※
後來這件事情的記憶，幾乎都已經被消除。
還是有些人似乎記得，記得或不記得，我想也是種緣份，至少，茹她們都遺忘了這些事，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。
我覺得我的父親記得這件事，那件事後的第二天，我看見他在偷偷的翻著中學時代的畢業紀念冊，像是在回想某些事情，有時候我會想，這件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？還是我爸爸刻意不提起。
在事件發生過後，我也曾經坐了一天的車，循著原路去找聖德上師，跋涉了長長的山路，就是找不到聖德上師，在盤根錯節的林間繞了好幾個圈子。
「佩珊，我帶妳去個地方。」
某天下午，爸爸突然跟我這麼說，我才稍稍的理解了我不知道的某些事。
我們參了李耀明的墓，是座很寧靜的墓園，在群山環繞之間。
在耀明的墓石上面，我們放上了鮮花，爸爸才跟我說起一段往事。
「耀明他雖然對人很好，也很體貼，可是只要遇到讓他失敗，別人做得比他更好的事情，他就會很生氣，記得有次好像是家政課，大家要煎鰻魚，耀明他把整條魚給燒焦了，他旁邊的女生卻只將魚一丟，輕輕鬆鬆的就做好。」
「人並不是什麼事都做得好的啊。」
「耀明他不知道這點，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最好的，所以那個時候，他跟我們私底下抱怨了好多那個女生的事情，說她功課不好啦，會煎魚算什麼，憑什麼得到老師的誇獎，當時我們看到了另一面的他，只是這一面很少顯露出來，因為他並不是平凡人，幾乎所有的時候他都成功，且遠遠超越眾人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我想，這樣的人和小靜，也是有點緣份，知道小靜身上發生那些事，我並不覺得生氣，因為小靜那段時間，臉上也充滿了笑容，那樣就足夠了。」
「我也知道，所以，我才願意陪著爸爸，給這位叔叔獻花。」
「之所以帶小珊妳來這裡的原因，是耀明昨晚托夢給我，他的身邊跟著個女學生模樣打扮的人，他們交代我，要讓妳來看看這裡，另外也跟我說了一件事。」
「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？」
「那就是，你要珍惜，你有個意志很堅強的女兒。」
※
把這個故事記述下來，獻給我的姐姐，也獻給那位離去的耀明叔叔。
曾經，夜世界的惡夢帶給我無數的恐懼，姐姐手錶上的鬼臉，以及深夜突然被搖醒，被迫前往某個地方，幽靈包圍的恐怖場面，揮之不去的惡夢，讓我差點精神崩潰。
我想，也許讀這個故事的人，也曾經歷過那樣的夜晚，擺脫不掉的陰影和惡夢，輾轉反側，難以成眠，甚至受到傷害，無論有形或無形，全都是命運帶給你的考驗。
在這個世界上，你肯溫柔的去面對命運，自然也會有溫柔幫助你的人。
（全文完）
「起來囉，小珊。」
當天半夜，我被爸爸搖醒。
窗戶透進的微光中，我看到爸爸媽媽站在黑暗中。
我知道不開燈的原因是什麼，他們跟姐姐相同，把黑夜當成了白天，這又是「邀約」，那男人的詛咒又再度來臨。
「快點，妳姐姐在外面等了。」
我在黑暗中換下睡衣，穿上外出的穿著，外面寂靜無比。
「小珊和靜，都長大了呢。」
「離上次爬山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」
「天氣不太好，要不要帶外套？」
（他無法傷害人。）
（所以，遇到什麼都不要害怕。）
我的心中默念著上師的話語。
（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。）
「小珊，好了沒？」
「好了。」
我上了爸爸的車，卻發現車上只有我，爸爸和媽媽三個人。
「姐姐呢？」
「姐姐就坐在妳身邊啊。」
問題是，我的身邊並沒有半個人。
「難道，姐姐已經……」
我的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「我們要出發囉，小珊。」
「等一下！」
我的手用力的拉著車門，車門竟像是從外面被鎖住般，完全都推不開來。
「佩珊不要那樣拉車門，車門會壞的喔。」
爸爸轉過頭來，叮嚀著我。
在迷濛的街燈光芒下，我看到極度駭人的景象。
爸爸的手握方向盤，另一隻手卻拿著刀子劃開自己的肚皮，裡頭的腸胃整個滑了出來，他的白西裝上被染上了大片的紅暈，臉上的表情卻完全沒有任何改變，像是在切割著別人的身體般。
條條的胃腸如同小蛇，在駕駛座上，爸爸的腿上橫陳，紅色的腸胃混合著脂肪和污物，使得密閉的車廂中散發著酸腐以及血腥的臭味。
「抱歉，爸爸忘了帶烤肉，就先吃這些吧。」
「這樣的話，媽媽也來準備烤肉。」
媽媽的手中，捧著血淋淋的肉塊，半圓形的肉塊被切個稀爛，腐肉與血管交錯，如雨點般滴下涔涔的鮮血。
我閉起眼睛，不敢看眼前的景象。
「我要讓妳家破人亡。」
耳邊，惡毒的詛咒盤旋不去。
「來啊，跟媽媽一樣，妳也要買些肉喔。」
媽媽的左胸，是個巨大的血窟窿，挖空的空隙中露出森白的骨骸，骨頭上吊著幾根細細的血管及肌肉，她的手上握著刀刃，逼近我的胸前，我用手擋住她的刀鋒，銳利的牛排刀竟狠狠的劃到我的手上，劇痛馬上衝擊我的腦門，讓我幾乎昏了過去。
「呀！」
劇烈的痛覺漫延我的全身，我瞥見自己的左手小指被媽媽切下，掉落在駕駛座上。
「不要過來！不要過來！」
我瘋狂後退著，退到車門邊。
媽媽手上銀白色的牛排刀，沾染了我和她的鮮血，她的眼神空洞無比，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母親。
「小珊的肉很新鮮呢，媽媽最喜歡了。」
「不要！」
左手的劇痛及失血，讓我快要昏了過去。
（他無法傷害人。）
上師的話又傳進我的耳中。
「如果這是夢境，也未免太真實了…..,」
疼痛的感覺暫時緩和了下來，白玉的光又包圍住我的身體。
自從那天從上師那邊回來之後，我總是將白玉貼身帶著，讓這枚冰冷的玉佩，緊緊的貼著我的肌膚，我明白，在我害怕的時候，它會發出它專屬的光和熱。
※
咖啡廳裡，濃郁的香氣飄蕩。
「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才，財團那麼做，真是看走眼了。」
「不過，我相信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公司。」
「當然，憑你的才華怎麼找不到更好的企業呢？」爸爸笑著，拍拍他國中同學的肩膀：「隨便就可以找到年薪百萬以上的工作。」
※
駕駛座前的爸爸倒下，頭側躺在方向盤上，臉色發白，眼珠子突出，唇邊留著血和唾液，他的手垂在駕駛座上，肚破腸流的他已經不可能再發動車輛，圓圓胖胖的腹中，腸胃早就被掏個精光，只剩下一個深可見骨的大洞。
「年薪百萬，真是好笑！我在星華的年薪，是像你這種傢伙的十倍。」
在車窗上方，我看到耀明叔的臉，已經變成一張可怕的鬼臉，怒吼以及詛咒著他的命運。
「應該橫死，流落街頭的是你，不是我！」
※
咖啡館的景象，再度出現在我們的眼前。
「還記不記得，我們國中的時候，你做什麼事都比我好，也比我有成就。」
「現在成就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了，學歷也無法決定一切。」
「但是你會唸書，唸書這麼痛苦的事情都維持得下去了，還有哪些做不到的？」
「哈哈，說得也是。」
（你可以做得更好，而不是完全做不到。）
對著透明的窗玻璃，咖啡店時的對話歷歷在目，我的心中這麼回答著，我也聽到了爸爸的聲音，他在跟我說著相同的話語。
「死胖子，你是在同情我嗎？」
玻璃上的鬼臉罵著，車子瘋狂的撞上電線桿，車燈熄滅，玻璃碎片紛飛，刺進爸爸躺握在駕駛座上的遺體，同時，我的身邊也開始燃起了熊熊的烈火。
想殺死我的母親，早因為胸口處的大量失血而暈倒在地上。
火燄朝著我直逼而來，失去手指的我，也即將被疼痛折磨得暈眩過去，染血的傷口好像有無數隻的小螞蟻在咬著，濃密的黑煙密布在車廂之中，讓人難以呼吸。
好燙、好燙。
會這樣死去吧，沒有任何痛苦的。
我想著上師，想著姐姐，想著許多的事情。
還未斷指的右手，好似被牽引般，自動舉起了媽媽身邊的牛排刀，往我的胸口刺進去，我聽到劇烈的撞擊聲，上師給的白玉，就在這刺殺的動作中化為碎片。
曾在地下街看過的金光，由白玉的中央溢出，像是佛菩薩慈悲的大手，溫柔的將我包在掌心，火燄與溫柔的光，漸漸的吞沒了我的意識。
※
「耀明，無論如何，你還是我的好同學，有困難的話，我也可以幫你忙，這個社會本來就是互相幫助。」
「哈哈，我也知道，命運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公平的。」
「命運當然不是對每個人都公平啊，叔叔。」
突然，在爸爸身邊，一直沉默著的女孩說了話。
「命運只對溫柔看待它的人公平，我是這樣想的。」
我的姐姐說著她的想法，那是十分天真，也是不諳世事的想法，也許到了今天，她還是這麼想。
「溫柔的對待生命中的每件事物，即使是打擊、傷害妳的人，在痛苦中越顯得樂觀，命運就會更加溫柔。」
姐姐說著，爸爸緊緊的握住姐姐的手，示意她不要亂說話。
無論耀明叔再如何掩飾，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落寞。
※
黑暗的房中，屋樑上有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吊繩，姐姐站在椅子上，準備將吊繩套在自己的脖子上。
「我要爬山，我也要去。」
「在痛苦中顯得樂觀，命運就會更加的溫柔。」
「那其實，是很溫柔的感覺呢。」
「那個女孩子……」
男人的鬼臉，在姐姐的身邊包圍著。
「你做不到的事情，要讓這個溫柔的女孩，也跟你一樣做不到嗎？」
我摟住姐姐的腰，緊緊的貼在她的身後，感受著姐姐的體溫。
「耀明叔叔，其實你心中很喜歡姐姐，如果再年輕個十五歲，你可能會想把他娶回家，而不是殺了她。」
「閉嘴，我要讓她下地獄！她在那個時候讓我丟臉，讓我在死胖子面前出醜，我才不會喜歡這樣的女孩，看看她的穿著，她的手錶，她的生活態度，是多麼的奢侈浪費，這種女人後來只會成為社會的蛀蟲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！」
姐姐的手，慢慢的拉緊套繩。
我則在姐姐背後，用力的拉住她，兩股力量在她身上拉扯著。
「你喜歡我的姐姐，我始終相信這件事。」
我毫不畏懼的望著鬼臉。
「你要是不喜歡她，不會變成男生的樣子跟在她的身邊，在你在她身邊的時候，也都帶給她快樂、安適的感覺，而沒有真正的傷害她，我知道你對她不是憎恨，而是想要她來救贖你，想要她來讓你覺得溫暖。」
「住口！」
「她那天說的話，其實只是把刺進你心底的針，你受不了這樣的疼痛上吊自殺，心裡卻又無比贊同她的想法，因為她說得太真實了，太殘忍了。」
地板上伸出好幾隻鬼手，拉扯住我的雙腿。
鬼手沾黏著泥土及利爪，在我的小腿上劃出長長的血痕，我感到小腿劇烈的疼痛，幾乎站不住腳，也很難抱住姐姐了。
即使如此，我還是使盡所有的力氣，拉扯住姐姐的身體。
有股無形的力量正在支持著我，讓我能夠忍受痛楚。
「羽揚，我不知道你在難過些什麼，無論如何一定要開心起來喔。」
「命運總是站在對它溫柔的人這邊。」
我看見姐姐的身後，透出一道微光。
姐姐的手離開了吊繩，身子像是失去吊線的木偶般墜落在地上，她的身影出現在鬼臉的後方，溫柔的撫摸著那張絕望痛苦的臉。
她的語氣無比的溫柔，像是在對情侶說著話。
「耀明啊，有空一起再喝咖啡吧，你快要東山再起了！就算在那個世界，不，不管在哪裡都是，命運總會站在你這邊的，你是比我努力的人啊！」
爸爸也出現在耀明的身後，身影呈現半透明的他，語氣中沒有半點怨恨。
「你們……」
「這樣的話，你還要再向這家人報復嗎？」
上師清朗的聲音傳來，她由階梯走下，由天上延伸下來的階梯，穿過我家的陽台，直到姐姐的房內，她的身邊包圍著溫柔的金色光芒。
「沒有人恨你，所有的人心裡頭都認可你。」
鬼臉失去了怨氣，逐漸化為完整的人形，他的身影貼在牆上，像是張黏在壁上的紙張，上師走到他的身邊，取出白色的瓷瓶。
「從一開始，我就知道你不是壞人。」瓷瓶泛出淡白色的光，將影子逐漸吸了進去：「壞人會向他要報復的人說「不要按」嗎？」
原來，上師知道所有的事情。
就連那極其微小的細節，都在她的掌握之中。
白光中，鬼臉的陰氣散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陽光似的笑容。
「命運總是站在對他溫柔的人這邊。」
在白光中，我聽到了耀明復誦著姐姐告訴他的話語。
那是個十幾歲的國中生，心裡頭對未來，以及人世天真的看法。
※
當晚我從床上醒來，時間是凌晨四點半，是被姐姐搖醒的。
「妳看妳看。」
「看什麼啊？妳該不會又要出門了吧？」
我揉了揉眼睛，覺得全身都好痛，好累，好像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。
我知道我又再度從夜世界中回來，而且是在自己家中。
只是，這是個最近被惡夢困擾的我，難得的祥和的夢境。
「好奇怪喔，我所有的錶都停住了。」
「什麼錶？」
我還在昏迷而且意識不清的狀態中。
「我的錶啦，妳看！」
姐姐打開了她所搜集的手錶盒，十幾隻手錶整整齊齊的擺在盒子中。
它們的時間全部停住了，都在凌晨四點三十分。
不對，不是在凌晨四點三十分，我看到了它上面標示的時間，二十四時制的電子錶上清楚的標示著「十六點三十分」，這只錶是在夜世界中的「白天」停住的。
「那個……姐。」
我問著姐姐。
「妳剛剛有做奇怪的夢嗎？」
「沒有耶，怎麼了？」
「那妳記不記得，」我試探性的問下去：「妳有個國中同學，叫做張羽揚？」
「沒有啊，什麼國中同學，妳怪怪的喔。」
「哪裡有，我只是突然想到這名字，大概是我的同學吧。」
「做夢夢到喜歡的人嗎？」
「最好是啦！」
姐姐大概已經完全忘記了，或者是和這件事沒有關係了。
這樣也好，屬於這件事的記憶，由我來保存就好。
※
後來這件事情的記憶，幾乎都已經被消除。
還是有些人似乎記得，記得或不記得，我想也是種緣份，至少，茹她們都遺忘了這些事，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。
我覺得我的父親記得這件事，那件事後的第二天，我看見他在偷偷的翻著中學時代的畢業紀念冊，像是在回想某些事情，有時候我會想，這件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？還是我爸爸刻意不提起。
在事件發生過後，我也曾經坐了一天的車，循著原路去找聖德上師，跋涉了長長的山路，就是找不到聖德上師，在盤根錯節的林間繞了好幾個圈子。
「佩珊，我帶妳去個地方。」
某天下午，爸爸突然跟我這麼說，我才稍稍的理解了我不知道的某些事。
我們參了李耀明的墓，是座很寧靜的墓園，在群山環繞之間。
在耀明的墓石上面，我們放上了鮮花，爸爸才跟我說起一段往事。
「耀明他雖然對人很好，也很體貼，可是只要遇到讓他失敗，別人做得比他更好的事情，他就會很生氣，記得有次好像是家政課，大家要煎鰻魚，耀明他把整條魚給燒焦了，他旁邊的女生卻只將魚一丟，輕輕鬆鬆的就做好。」
「人並不是什麼事都做得好的啊。」
「耀明他不知道這點，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最好的，所以那個時候，他跟我們私底下抱怨了好多那個女生的事情，說她功課不好啦，會煎魚算什麼，憑什麼得到老師的誇獎，當時我們看到了另一面的他，只是這一面很少顯露出來，因為他並不是平凡人，幾乎所有的時候他都成功，且遠遠超越眾人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我想，這樣的人和小靜，也是有點緣份，知道小靜身上發生那些事，我並不覺得生氣，因為小靜那段時間，臉上也充滿了笑容，那樣就足夠了。」
「我也知道，所以，我才願意陪著爸爸，給這位叔叔獻花。」
「之所以帶小珊妳來這裡的原因，是耀明昨晚托夢給我，他的身邊跟著個女學生模樣打扮的人，他們交代我，要讓妳來看看這裡，另外也跟我說了一件事。」
「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？」
「那就是，你要珍惜，你有個意志很堅強的女兒。」
※
把這個故事記述下來，獻給我的姐姐，也獻給那位離去的耀明叔叔。
曾經，夜世界的惡夢帶給我無數的恐懼，姐姐手錶上的鬼臉，以及深夜突然被搖醒，被迫前往某個地方，幽靈包圍的恐怖場面，揮之不去的惡夢，讓我差點精神崩潰。
我想，也許讀這個故事的人，也曾經歷過那樣的夜晚，擺脫不掉的陰影和惡夢，輾轉反側，難以成眠，甚至受到傷害，無論有形或無形，全都是命運帶給你的考驗。
在這個世界上，你肯溫柔的去面對命運，自然也會有溫柔幫助你的人。
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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