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:過往

佛壇前,穿著國中制服的女孩正在祈禱著。

她有著及腰的黑色的長髮,體型像個洋娃娃般嬌小,很少人知道,她就是主持這個佛壇的「上師」,也是感應界的權威,那對銀色的瞳孔,更有傳說是具有「超靈視」的眼睛,能看穿古今未來。

然而她平常深居簡出,也很少人能夠真正與她接觸,平常在中部山裡頭的一所偏遠的國民中學上課,同學也不太知道她的身份。

學校的事情發生過後幾天,我透過清雲師找到她的本壇,坐了很久的車才到那裡。

本壇是棟像是組合屋似的小廟,沒有豪華的建築,外觀看起來與山神廟或者是土地公廟並無不同,小廟從不遠處就可以聞到檀香的味道,卻沒有道路可以通往那裡,我繞過盤根錯節的樹叢,又走了一條位於林間的小路,才真正到達本壇。

「妳能到達這裡,看來我們是有緣份了。」

聖德上師微笑,由佛壇上走了下來,步履輕盈。

「那只手錶的事情……」

「這是今世發生的事。」

聖德上師打開旁邊的櫃子,取出了一枚枕頭。

「既是今世之事,此事現在又與妳有關,妳不妨看看其中因果。」

拿了上師給的枕頭,我到後面的廂房去歇息。

外面的陽光微微的透進這間房間,房裡頭有股自然的香氣,感覺十分特別,也讓人心裡覺得相當的平靜。

「睡了黃梁枕,無論看到什麼或是經歷到什麼,請默默的放在心中。」

上師走進廂房,提醒著我。

「任何事物都會呈現出來,當妳有個念頭說「該說了」,妳自然就會說出來,許多緣份以及劫數,是很難理解的事情。」

躺上那枚枕頭,我沉入深深的夢境之中。



吊繩。

一個男人正在綁好的吊索之前。

他的四週是空無一物的房子,房中僅剩下幾件家具都堆在角落,上面貼上法院的封條。

「都結束了。」

穿著白襯衫的男人說著。

男人的年紀並不是很老,大約三十五歲上下,他的表情十分的痛苦和難過。

我想起了那張臉,它是我在手錶的錶面上曾經看到的鬼臉,完全跟這個男人一模一樣,表情中充滿了悲傷與無奈。

「為什麼他們都能這麼快樂,為什麼?」

男人要吊上套索的前一刻,不斷的想著下午所看到的景象。

那天下午,男人坐在百貨公司前,看著紛紛擾擾經過的男男女女,每個衣著都比他光鮮華麗,比他有錢,他們都有家可住,回家還有電視可看,有電腦可用,過著富足的生活。

尤其是那些令人痛恨的孩子們,父母不知給了他們多少的寵愛,有時候他真的覺得慶幸,沒生下這些該死的小鬼,蠶食鯨吞他的財富。

「要不是該死的星華集團解雇我,也許我也會生下一群令人痛恨的小鬼。」



那不過是半年多前的事情。

當時身為星華集團子公司高級主管的他,突然接到公司遭到購併的噩耗。

「真的?我們被力道集團購併了?」

公司的經營狀況還算良好,怎樣出售也輪不到他們被出售。

「沒辦法,因為對方開出的高價,加上星華本身也負擔不起這麼多的事業……」

公司就這樣被新興的企業集團所收購,緊接著就是火速而來的裁員行動,他和整個部門通通遭到了裁撤,原先的公司只剩下幾個部門。

在受到裁撤之後,他的經濟情況便陷入了困境,開始向銀行借貸,債務也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。

「為何我這樣的人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?」

他不只一次質問自己。

以前無論在高中或大學,他的名次都是前幾名,畢業後很自然的被延攬進當時最大的企業集團「星華集團」。

原本以為能夠在財團的企業中不斷做下去,享受高薪直到終老,有著幸福的下半生,即使平常工作有些忙碌,他卻在工作中得到了滿足以及成就感,誰知道在幾年之後,財團的經營狀況居然開始走下坡,而首先遭殃的,就是他的公司。

「當時比我差,比我低賤的那些人,現在都在高級辦公室中喝著茶,只有我在這裡,我的努力會比別人少嗎?」

某個冬夜,因為電費積欠了幾個月,他家被斷了電,他只能在黑暗中嘆息著。

時候快到了,沒有水也沒有電,房租也欠了三個月之久,房東準備趕人了。

他也沒臉回到老家,沒臉見自己的父母,企管系的高材生,淪落到走投無路的命運,怎樣也無法跟家人解釋。



時間,回到那天下午。

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,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到了盡頭,這個社會是以金錢構築起來的社會,沒有金錢就等於沒有生存的權利。

「哎呀,這不是耀明嗎?」

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。

「你是誰?」

眼前有著胖胖的男人,戴著眼鏡,他的穿著西裝筆挺,身邊跟著個可愛的中學女生,女生留著長長的黑髮,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,她的身材高高的,穿著整齊的中學制服,手腕上戴著亮晶晶的手錶。

他的眼光停在女孩白細的手腕上,真是個花錢的女孩子,他想,想必不知道未來的人生有多麼悲慘,當她的父親真是可悲的事情。

「忘了啊,我是你大學同學阿胖啊。」

胖胖的男人伸出手來,與他握了握手。

「來,佩靜,叫一聲耀明叔。」

「耀明叔。」

中學女生的聲音中,帶著點膽怯和害怕。

「她在輕蔑我嗎?」

那女生的眼神中,除了膽怯之外還帶著點敵意,像是被抱出來的家貓般,用防衛的眼神看著她的敵人,是輕蔑、敵視、還是看出了他的落莫?

「我們去喝喝茶,怎樣?」

阿胖打破了這個沉默。

「可以啊!」

耀明捏著他口袋中僅剩的紙幣,心中暗暗的嘆了口氣。



「結果呢?那傢伙的生活,憑什麼比我好!」

男人拉緊了吊繩,他實在受不了了。

如果可以的話,他真恨不得毀掉那傢伙的所有,包括依偎在他身邊,那隻無憂無慮的貓咪,那個敵視他,輕蔑他,踐踏他自尊的少女。

他可以去幹下綁票案,毀了那個偽善的男人,就讓那個中學時代比他低賤數倍的同學,再次進入破產的地獄。

「那種人,竟可以待在星華集團,而我就要被掃地出門,我比他差?比他笨?」

真想毀了他和那個女孩,毀了他們全家。

「這麼醜、笨、低級的傢伙,竟有個完好的家庭,可愛的女兒,圓滿的事業,這個社會真是不公平到了極點!」

要殺人或者是綁架,他才不做這種低級的事呢,這種事只會讓他在下地獄之前,又接受一次坐牢的地獄。

「反正像我這種人,現在已經在地獄裡頭了。」

男人緊緊的抓住吊繩,套上自己的脖子。

「死後,就讓我從地獄裡爬出來,滅了他們全家!」



死後,男人帶著恨意下了地獄,受了許多悲慘的刑罰,甚至轉世為畜生,前前後後過了將近十幾年,依然未能轉世為人。

帶著怨恨的他,最後成為飄蕩的冤魂,附身在他生前最後所戴的手錶上。

十年後,這只手錶到我姐姐的手中,而她,就是當年的國中女生。

「已經入過地獄,成為畜生,為何仍執迷不悟,不受教化?」

「很簡單,只要讓我比他們幸福,我就願意接受教化!」

清雲師前,手錶中傳來蠻橫的辱罵聲。

「一人之生命,猶如恆河之沙,輪迴修行乃在千年以上,因挫折放棄今生的修行,又遷怒怨恨他人,只會加深你的罪業。」

手錶到清雲師那邊的晚上,清雲師對它不斷的做出勸說,手錶上的怨氣仍在,久久不散。

後來,清雲師請來了聖德上師,聖德上師將它攜回自己的佛堂。

上師攜它回佛堂的路上,手錶的邪氣被白色的霧氣壓制住,完全無法動彈,直到上師的屋內,這樣的霧氣才真正的散開,上師到了佛壇,才對那只手錶說出了自己的來意。

「我非聖非賢,只是來渡化你的人。」

「只不過是個小女孩,哪裡懂得我的苦痛!」

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

「這個世界,是面鏡子,從別人的痛苦上,也可以看到自己的痛苦,修行的方式許許多多,也不可能有人一輩子幸福。」

「可是我一輩子痛苦!」

「清雲師的勸說下,你是無法看清這個世界的,修行的方式許許多多,在我的眼中,你尚存一絲善念,我希望……」

聖德上師用手指著手錶,黑氣如同旋渦似的滑出。

「你的本靈在我手中,這使你無法傷害人,亦無法犯下大錯,剩下的,就希望以你的善念,看清世間事物,用你想得到的各種方法。」



敘述著過去的白霧散去,我望著眼前的手錶,看著它包圍著的黑霧,現在我終於接近它的身邊,手錶上是那張充滿恨意的男人臉龐。

「這樣下去的話,妳會恨妳的姐姐,妳姐姐都不把妳所說的事情當回事,她根本不相信妳!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那妳又來這裡找聖德師做什麼,妳大可拋棄那個把妳當成神經病的姐姐,讓她去死就夠了,根本沒有必要照顧她。」

「我喜歡她,她是我的姐姐。」

「她賺錢有分過妳半兩嗎?真是好笑,妳已經因為她而差點死了無數次,奢侈、可恨、對人充滿敵意,又只是個耗費妳家財產的人。」

「她永遠笑著對我說話,即使覺得我怪怪的,還是無比的關心我。」我回答著手錶上的鬼臉,我只覺得很悲傷,而不感到生氣:「你做過相同的事情嗎?打從心裡去關心另一個人,即使他不喜歡你。」

當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,我記得很清楚,有道淡藍色的光芒,穿過手錶的錶心。

「等著瞧,我會想辦法讓妳家破人亡。」

手錶過了許久,才又再度發出怨恨的呼聲。

「即使本靈被鎖住,我還是能做到我想做的事情。」



惡毒的詛咒中,我醒了過來,身上全是冷汗。

聖德上師走了過來,從他的表情中,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。

「上師,它真的有善念嗎?」

上師沉默不語,然後她說出了一句話。

「回家吧。」

「回家?」

「回去妳的老家,妳姐姐正在那裡等妳。」

我突然想起那句惡毒的詛咒。

「我一定讓妳家破人亡……」

耳邊,手錶中的男人的聲音,如同毒咒般的響起。

「真的會發生那樣的事嗎?」

想到那句話,我感到害怕起來。

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,我印象中僅剩這句難以說清的詛咒。

毒咒的部份,男人上吊自殺的部份,父親與姐姐的部份,上師對它說話的部份,還有哪個部份沒有出來?還有哪些事情是不清楚的?

無論如何,我開始遵循上師的話語,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佛壇,回到老家。

「佩珊,這是妳的考驗。」

臨行前,上師叫住了我。

「妳不必過於操心,只要照妳所想的去做就行了。」



「那個男生啊,對我很好喔。」

「哈哈哈!真的嗎?爸爸以前也有跟妳一樣的日子呢。」

一回到老家,客廳裡就充滿了歡樂的氣息。

「佩珊,妳怎麼也回來啦,今天在學校都沒見到妳耶。」

姐姐居然對我這樣說,害我馬上就在爸媽前出了醜。

今天我翹課跑去找上師,沒去上學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
「因為,同學約我去唱歌啊。」

我只好這樣回答。

「真好,我也好想去唱歌!」

「下次帶妳男朋友一起去啊!」

爸爸笑得很開心。

正好,剛回到老家,我可以想辦法解清我的疑惑。

「爸爸,你有沒有一位國中同學叫做李耀明。」

「國中同學?佩珊妳怎麼會突然提到這個。」

爸爸的眼中有點疑惑,於是我繼續把事情給說下去。

「有天老師提起他以前在中學時代,有個很會念書的同學,剛好老師和爸爸是同一個中學畢業的,所以我在想,是不是爸爸知道這個人,或者是聽過他的事情。」

「有啊,他可是相當認真的,現在可能在某個大企業工作吧,學歷也很好,上次見到他,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你們老師跟他有聯絡?」

「好像沒有耶。」

我發現,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,姐姐的表情有些改變。

「爸,我先去休息了,記得我跟你說的爬山的事情喔。」

姐姐先回到她的房間去了。

「好好,我們明天中午就一起出去,佩珊也要去?」

「爬山?我也要去!」我拉著爸爸的衣袖:「你先跟我說他的事情啦!我想知道老師說的是不是真的!」

「妳喔,跟小學時候一樣,還相信老師說的話。」

爸爸進到他的房間,跟我一起翻出他中學的畢業紀念冊,然後,開始說著一段往事。



李耀明,在爸爸中學時代是班上前幾名的同學。

他的前幾名當然是由辛苦努力換來的,他並不比其它人來得聰明,可是比他們都來得認真和努力,晚上留校的時候,常看見他搬著一疊疊的書進到教室裡來。

「做那麼多題目啊。」

「題目、參考書、考卷都有,他還把錯的題目整理下來做成一本,另外還有在唸歷史地理的時候,他都在頁面的邊緣整理相關的問題。」

爸爸說著。

「他會很熱心的幫助同學?」

「會,不但認真而且幫助大家,畢業之後我們辦過兩三次同學會,他還是一樣的熱心,不會因為自己功課比較好,或是比較有成就而覺得驕傲。」

「這是爸爸小時候的樣子耶。」

「哈哈,對啊,跟現在一樣胖,對了,耀明當時也很照顧學弟,你的老師可能年紀比他小點吧,這本畢業冊看不到他。」

接著,老爸翻畢業紀念冊給我看,跟我說了不少關於李耀明的事情。

從爸爸的口中,我開始認識這位李耀明,他是個在雲端的人,對爸爸而言是如此,對我的老師而言也是如此,從別人對他的形容中,找不出輕視、辱罵的話語。

不會敵視任何人,會幫助同學,認真用功,永遠在班上的頂端。

如果這樣的人,突然從雲端上墜下來……

或許他連想也沒想過這個可能性。

「爸爸,畢業後你有見過他嗎?」

「好像十年還五年前吧,很久了,那個時候你姐姐還很小,我有在路上碰到他一次,後來我們去咖啡館聊天,聊聊彼此的情況,他似乎對星華集團很不滿,不過我相信,以他的工作態度,應該能夠找到更適合他的公司。」

他自殺了啊……

我在心裡默念著,我知道,失去的片段是哪個部份了。

是爸爸、姐姐、和這位耀明叔叔在咖啡館的那個午後。

那天下午,似乎決定了所有的命運。

當時爸爸說了什麼?姐姐又說了些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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